《春天》

作者: Pickled_Trion | 来源:发表于2022-03-25 14:57 被阅读0次

    我和一个矮胖的女人对上了眼。

    她脸上有雀斑和痘斑,戴着眼镜,镜框看起来有点脏脏的,口罩下的半个脸绯红而且泛着油光。

    帅哥啊,可以帮我拿个东西吗?她这么问道。

    我说拿什么东西呢?

    她好像没听清。也对,我的声音很低,口罩削弱了其中一半的分贝。

    我于是想再问一遍。她却开口了,就是拿个东西,一瓶饮料,可以吗?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看来她不是想让我帮忙搬东西到家里,毕竟这是搬运工的活计。

    对了,她的声音有点尖促,像诚恳而急切的孩子。

    我跟着她走过去,立式冰柜前她停下脚步,然后指了指第二个冰柜的最上一层货架。

    就是那里面的一瓶豆奶,它放在货架最里面我够不到,帮我拿一下吗,这瓶豆奶我找了好久了,谢谢你。

    说着话女人用眼睛把自己从下到上扫了一遍,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稍稍踮脚把那最后一瓶豆奶拿了出来,递到她的手上,瓶身还留有清凉的余温。

    于是我想到,这是春天了,早春,气温逐渐趋于温暖闷热,银杏树抽出嫩芽,木棉树开花,准备着六月象征着播种的绒絮飘雪。冬天好像一下变得好远,并且隐没全部踪迹。

    她说着谢谢鞠了一躬,我低声说着没事没事不用谢,分贝一次比一次低。她是日本人,我心想,看着女人结完账逐渐走远,步幅细碎缓慢,左手指尖挂着一串钥匙铃铃地响。我现在能确定空气中有霾,因为女人的身躯逐渐融入一种灰色调之中,迟迟挣脱不出来。

    然后我在便利店门口又站了一会儿,为的是想起来自己原本要买什么。

    女老板在身后的收银台看手机,营销号的声音毫不忌讳地传出。我使劲眨了眨眼,仰头看阴沉的天。春风荡漾,万物复苏,我再想,却还是想不起来自己他妈的到底要买什么。

    气温从两个星期前就飙到了25度,散步时候有太阳照射的地方还是挺热的。

    一个星期的城市静默期,小区又封闭了,就像两年前一样,能做的只有去天桥的二楼平台拿快递。我住的小区算是一个整体在二层的“空中小区”,做地基的是一个地铁运营公司,傍晚的时候,走到小区衔接处,能看到底下交错的铁轨上一两辆地铁在阴影的角落缓慢滑行,像是极度劳累的马,与铁轨的摩挲声都很安静细腻,灯光是亮橙色,列车长条的影拖曳在后面,清扫了一切痕迹。

    其实我是今天才知道小区封闭了的。包都收拾好了,里面装着耳机键盘和iPad,我走过去想搭电梯,被男人拦下,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河边,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不行,小区封闭了。然后转身就要走。我愣了一下,叫住了他,问刚才都有人下去了为什么我不行。他说人家是去拿快递的。语气很轻蔑。我觉得挺好笑,这不完全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幌子吗,现在都搞形式主义了?但是没说出口,而是顿了一下,然后低声说了不好意思原路回去了。

    我头一次这么直接的感受到春天。那是银杏树的嫩芽,像扇子一样铺开来,以一种柔软的姿态舒展在半空之中,两人半高的位置,不会惹人厌。翠绿得发慌,一排望过去,好像能一窥生命的底色,它是早春银杏叶的绿色。笔挺的树干沾有露水,散发着一种奇异而微弱的清香,木质的清香。我拎着沉重的手提包走在小区内,天气逐渐放晴,阴云笼罩的热气和阳光混杂在一起压下来让人轻微窒息。我感觉热,其实早已经出汗了。对了,我曾尾随着那位矮胖的女人,发现她住在3栋,C单元的506号房,大概是80平米的户型,房内有一个半大的女孩穿着短裙学跳舞,很可爱。

    小区宽阔,西面是山,山脚下有高速路,一律在靠近居民区的一边装上了隔音板。

    本来是准备绕小区走一圈就回家,到一半不想走了,热了。我有点渴,于是把包扔在露天停车场的护栏边,自己躲在阴影底下乘凉。我想了想,发现没有带水杯出来。然后我才想起来刚刚在便利店自己是想买水来着。

    我站了一会儿,觉得腿酸。于是坐在地上,石板地面在阴影底下带有一丝凉爽。我看着对面人行道上的行人,感觉他们离我很远。春风吹过,裹挟着新生植物的蒸腾和甲虫的味道。我想起来口袋里有一根皮筋,于是取出来把头发扎上。我开始在脑海里想象英国曼彻斯特的海,阴沉的天空回荡着海鸥尖锐的鸣,空空的渔船甲板上搭载着李·钱德勒空空的心。我在脑海里播放巴赫的古典琴声,冷静沉吟的旋律不同于其他同时代作家。过了一会儿我发现眼前的行人变多了,那是因为下午的核酸检测时间开始了。有抱着孩子的中年人,有趿着拖鞋的年轻人,还有独自的小学生和高中生,穿着校服,却明明上着网课。我感觉有蚊子,于是起身拍拍屁股,把刘海掀开一点,打算也去做核酸。

    排着队了,我看到面前两三个人的距离外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我戴上眼镜再仔细看,原来是那个矮胖的女人,她右手牵着把短裙换成长裤的女孩,口里喋喋不休着什么。然后我把眼镜摘下,心里想着世界好小。排了十多分钟,差不多到入口处了。天气又变得阴沉,气压很低,云像是潮湿的棉,一拧就可以出水。气温稍降,体感大概是23度左右。我把眼镜揣在兜里。它是上个月换的,镜框是透明的,左右眼度数一样。我感觉人群应该很安静。我塞着耳机,里面放着日语HSK的练习语音。很有意思的是,晚上从家里落地窗探出头去看,能根据手机屏幕形成的那些方格状的小亮点揣测队伍的长度。它们明亮的闪烁着,排成一列,人多的时候是三列,慢慢前进,真的很有意思。

    好像要下雨了,但是在厚的云里面,还没有落在地面上。我记得几年前和家人坐飞机去马来西亚,当时也是春天的阴,但是飞机穿过了它,我看到极重的阴云上层是澄澈无比的蓝天,太阳光温暖地笼罩在飞机窗上,升高着人内心的温度。

    做完核酸已经接近五点半。队伍变得更长更安静。飞燕开始在天空中出现,暮色将近的时候总能看到一缕缕黑色的身影像利剑一样穿梭过头顶和树梢,伴有一声声清脆的鸣。

    回家时我想坐在石台阶上,因为那里能看到对面山后的霞云以一种极其缓慢的的速度渐渐冷却,最终变成纯黑色和山体混在一起难舍难分。夕阳在方位的西边,被居民楼挡着看不到。我感觉到起风了,是那种清冷的风,透彻我的身体。我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日本东北海岸线发生的7.0多级的地震,却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员伤亡。

    我一直坐到六点半。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风变得更大更频繁,像是催促。我起身拍拍屁股,感觉头发不舒服,于是扯下皮筋。静坐期间有一个半大的小孩来我面前问好,她的身旁还有另一个女孩子,俩人手里都握着一个竹蜻蜓。我知道她。她今年五岁半,是一个住在5栋A单元412号房的孩子,和她的单亲母亲一起生活。其他的我不知道,住处是一次闲来无事跟随她一路才了解的。她的母亲是个很沉默的女人,寡言,面色黯淡,但是有一种阴沉的美,是遮挡不住的。我面对着女孩没有动,眼睛平视面前深绿色的山,尽量让瞳孔不聚焦在任何一个点上。后来她自觉无趣走了。我又感到有点惋惜。

    你挽了挽头发,准备离开了,提着包在半路遇到了那位单亲母亲。好巧不巧她正带着女孩在买菜回家的路上。看到你之后女人警惕地攥紧了女孩的手,沉默不语。你们对峙了一会儿。女人带着女孩折开方向从另一条路走回家。

    你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是因为那次的事情。大概一两个月前,也就是你跟踪女孩回家之后的几天,看到她一个人在小区公园的沙池里玩沙子。那时是很晚的下午,就像现在,像这样单独的孩子大概率是躲着家人出来玩或等待正在买菜的母亲。于是你在一旁的便利店买了一包小熊软糖,走到女孩跟前晃动手里可爱的包装袋说要不要和哥哥一起玩,女孩打量了你一下,答应了。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你的卷发马尾起的作用吧,它们看起来很和蔼,戴上口罩能够把你衬成一个女生,也可以把你变成孩子们喜爱的前辈。总之你和女孩在便利店后面环绕小区的大路上走了一整圈,期间那包糖果一直在你手里,每问女孩一个问题就会给她一颗糖。你的确没问什么隐私,只不过是闲聊,就是那种小孩子的闲聊。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呀?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呀?你最喜欢什么动画片啊?你觉得自己过得开不开心啊?之类的,很单纯。女孩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和你保持一定的距离,大概就是遇到意外能撒腿跑走的距离,并且时刻留意身边是否还有其他成年人经过。这些你都能看出来。最后包装袋里只剩下一颗糖了,你们也差不多走回到沙池了。你打算最后问女孩一个问题。你喜欢哥哥么?你这么问她。她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脏兮兮沾满沙子的布鞋跺脚。于是你也没有追问,而是把最后一颗糖递给了女孩。你们刚好走到了便利店后面的人行道上,那里有一个地下停车场。你让女孩呆在停车场升降杆旁边不要动,自己走到沙池处观望。很快你就发现了一个焦急的女人,右手提着一袋子果蔬,里面有百叶黄瓜和西红柿,但是天色黑了你看不清它们原本的新鲜色泽。女人在沙池旁边来回踱步,嘴里呼喊着女儿的名字,表面故作镇定,其实声音是颤抖的。你看了女人一会儿,觉得她带着哭腔呼喊的身影太过孤单,就像女孩一样。于是你拐进便利店又买了一包小熊软糖,然后穿过便利店的后门来到女孩跟前。你撒谎了哦,你说。然后你把那新的一包小熊软糖递给了女孩。你根本不认识琳琳,你其实没有朋友哦,你接着说道。

    女孩和妈妈的碰面的一刻,女人丢下手中的菜把她抱紧,然后拉起女孩的手臂左右看了看,又让女孩说说有没有哪里疼。女孩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然后母亲问那包小熊软糖的由来,女孩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你,说是大哥哥给的。你拉下口罩朝女人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便利店。女人这才发现了你,一时愣住无法说话。女孩兀自打开包装袋说出了自己从离开沙池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叙述期间吃了五颗小熊软糖,剩下十颗她说要给妈妈。女人听完后回过神来,朝你投来极度不信任的目光。便利店的招牌灯光明亮刺眼,你能看到灯光映照下女人双臂上的一些伤疤,像是被利器刮伤的。你没有在意那道目光,而是说,要多交朋友哦。此时你面朝女人眼睛却看着一旁的女孩,不知到底是给谁说的。

    神经病,女人颤抖地说完蹲起身拉着女孩要走,你却叫住了她们,说你忘记拿走菜了。女人看着你举着袋子的手臂有些迟疑。最后你把菜袋放在原处地上独自走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这也足够让一个曾经历过暴力的女人产生永久性的防备心,你清楚。你清楚,所以也没有再在晚上拉着单独的小孩子在小区里绕圈了,那他妈其实是犯法的。

    我回到家,放下手提包,装作出去工作了很久的样子。

    父亲在客厅的桌上学着新的电脑编程知识。母亲正在厨房烫面。弟弟正趴在地面的毯子上在一旁的积木箱里用手一顿乱搅。

    父亲最近辞去了原先的工作,现在学习的正是新公司面试要求的一套新程序。现在的父亲是失业状态,但是每天忙得像是现代社畜,通常是桌上摆着两台电脑,四五本厚的教科书,一台电脑上放着买来的视频教程,另一台屏幕上则显示着一些狗屁看不懂的代码,还有一封封回复不完的邮件,有时候也兼容来参加面试会议。父亲一直说自己在面试,并且叫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但是他可是在客厅工作,那里的桌子足够大。父亲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散步。他对散步的热衷程度可以称之为暴走。每天上午带着弟弟在河边(现在是小区内)暴走一个小时,然后是吃完午饭在晚下午去空中平台上暴走半个小时,最后是在吃过晚饭后去绕小区暴走一大圈,一般是一个小时。

    我在客厅门前的地毯上跺了跺脚,然后说 ただいま(我回来了)。没有人回应调侃。这是战火的余烬。前几天夫妻在吵架,还没到需要让弟弟不在场的程度。我觉得吵吵架也挺正常,怎么说来着,增进夫妻感情?不过拉倒吧俩人都是半老的年纪了还有什么需要增进的感情,它们都早已凝固。我走到房间打开写作电器打算给新小说开个引。我习惯第一天给文章写下一个引,大概就是以一个小事情为开头的意思,这样能让日后的写作变得容易一些。

    今天是周六晚上,不需要上晚自习,我有时间写作。就算是晚自习,我会打开摄像头塞着耳机学自己的日语,作业放到更晚的时间去做。这件事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我的一些同学挺二逼的,绝对会报给老师。写小说的事不少人知道。我从来没给朋友看过自己写的小说。

    吃完荞麦面我回到房间继续写。很快晚自习时间到了,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学日语,后台放着日文歌。今天首先复习了一遍五十音,清音浊音半浊音,拗音,然后是短句和句式学习,最后学了些词汇。我看看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晚自习时间已经结束一个半小时。

    我扭了扭脖子,准备出去透透气。去客厅喝水的时候碰到母亲。女人面色憔悴,那是睡眠质量差的后果。我朝她笑了笑,头上还戴着发箍。母亲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我,问父亲呢。我说他应该又出去散步了。女人眯着眼叹了口气然后低声说晚饭留在了微波炉里等父亲回来记得和他说。我顿了一下,说好。母亲回房继续睡了,弟弟倒是早已酣睡。

    我摘下发箍揉了揉太阳穴。

    夜色沉沦,高速路的橙色灯光明亮耀眼,像是镶嵌在山脚下的钻石。我穿上外出的拖鞋披头散发地走出家门,打算再去趟便利店。

    早春的夜风很凉,我穿着单衣有点哆嗦。夜空晴朗无比,很难想象几个小时之前灰白凝沉的天空的样子。月光悬挂在很高的地方,散发着剔透的光。桦树枝摇曳,但是光秃的,好像还没有从冬天的冷里面缓过来。我绕着空中平台转了一圈,途中在2栋6栋拐角处碰到戴着耳机低头看手机的父亲,于是有意避了开来继续走。

    我看时间接近12点,下去便利店买了一瓶红牛一瓶魔爪,打算回去放在冰箱隐秘的老位置。城市静默期的小区非常安静,深夜已经没有任何人,便利店也比平常早关门一个小时。我一手抓着两瓶往家走。途中看了看手机,发现有人微信联系我。我点开看到是伊的消息,她问我睡了没有,时间是一个小时以前。做人生咨询?我问她附上一个笑脸。然后我看到另外几个零星的消息,分别是几个男同学发来的。他们有人问我打不打游戏,我说自己三年前就不打网游了。另一个问我英语作业答案,课代表的我老老实实回答了。最后一个信息是忘记了是谁的人发给我的,TA问我要不要参加暑假的联谊会,就是差不多半个班的同学聚在一起在一家饭店吃个饭。上次寒假的联谊会的餐厅是我出的主意,在一家日式餐馆,那里有传统居酒屋包间,但卖的不过是类似元气寿司之类的菜品,价格合理环境舒适,非常适合多人的聚会。那次联谊我没有去。

    哪家餐厅?我问TA,然后想关手机,却马上收到回信,说是寒假的那家日餐厅不变,然后又问了我一遍要不要去。我说去吧,还有,你是谁来着?我坐在小区广场的石板凳上等待回信,却迟迟没有动静。我拆开一瓶饮料喝掉,然后在脑海里回想可能邀请我参加联谊的人。我发现选择不止一个。

    我知道母亲和弟弟正在睡着,醒着的是我和父亲所以不会有任何其他事发生。我在板凳上回想着《菊与刀》里面的内容,感觉里面提到的“义理”和“大众认可的社会等级分层”的内容挺有意思的,于是忍不住去脑补了几下。

    风继续吹,我脸颊僵硬,还有熬夜产生的过多油脂。我觉得这春天来得很醒目,不过可能恰恰是因为冬天太过寒冷。随后我发现自己错喝了那瓶明天份的红牛。我想再坐坐吧。时间好像消失了,耳边是冷风的声音还有嫩叶摩挲发出的柔软的沙沙声。我看着便利店招牌灯灭掉,然后是店主拖下铁门的声音,冰冷坚硬的卷帘门在黑夜中发出涩响,打着卷儿回荡在被飞蛾撞得稀碎的街灯中消失不见。

    我觉得自己应该就这么在石板凳上睡去,做一个印象极其深刻的梦,然后在清冷的凌晨醒来时忘掉它。我抬头,看到了星辰。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星星,更别说肉眼可见的星辰。虽然微弱,仍然能分辨出一些星座和拥有特别标识的星。这大概是工厂停工的影响,蛮好的。

    现在我有春天,有晚风,有板凳,有晴朗的夜还有新生的叶芽,缺的只有睡意。

    那时是银杏树叶从嫩绿蜕变成深绿的时候,你从往常去的咖啡厅回来。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你走在路上感觉到饿,于是拐进一旁的面馆吃了晚饭。

    吃完面就是十点钟。你加快脚步走回家。对了,今天是你新小说写完的日子,你觉得心情不错。气温在晚上也舒爽,不会感觉到热。

    今天是周五。再过一个月就是暑假。联谊的日子定在暑假开始的第一天。班里的同学听说你也要参加联谊,于是人数好像比去年多了一点。

    你在电梯口就听到声音了。他们争吵的声音总是这样,从一开始的中年男声逐渐演变为满口龌龊的咒骂,然后另一个尖锐的女声会在某个时刻响起,于是两种声音愈演愈烈,最后像是古典交响乐指挥慷慨淋漓的齐鸣一样爆发出强大的分贝回荡在走廊上。

    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开门低头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门敞开,弟弟在里面。他半个身子在窗帘里面,面朝落地窗外眺望沉寂的黑夜。你把手提包放下走过去,揭开窗帘问他在干什么呢?我在看玻璃,弟弟说,指了指裂开几条辐射状的缝的双层玻璃。你没有惊讶,因为那玻璃的损坏从半年前就有了。撞玻璃痛不痛呀,弟弟这么问。你低头摸了摸弟弟的发梢,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卷发。很痛的哦,你回答道,所以不要撞玻璃哦。你看了一眼破碎的玻璃,破碎的夜色破碎地映入房间。你把房间门关上,然后瞥见了一旁书柜低端压着的一些旧书,里面混杂着几张沾有深红色风干液体的纸张,上面潦潦草草写了很多字。你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一手抽出那几张纸,一手牵着弟弟准备出门。今天也要和哥哥出去买糖吃哦,你这么对他说。

    你走到客厅门前停下,调出一只手来转门把手。妈妈在干什么,弟弟忽然在身后问。你没有回答,拉门的手颤落,沾血的纸张落了一地,你把它们捡起来用力拽着弟弟的手踏出去还不忘回头轻轻关上沉重的铁门。你们摸黑穿过紧急出口走到空中平台入口。走廊上的灯一直不亮,或许是坏掉了。

    在平台上你回答了弟弟的问题。你知道兔子有时候会为了抢地盘打架吗?你这么说道。弟弟看着你没有说话,清澈的眼睛其实很疑惑。但是兔子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所以它们吵架其实很安静,一点都不可怕哦,你这么说道,从手机里搜索兔子的照片给弟弟看。他哦了一声,然后笑了,端着你的手机左右滑动。这只棕色的兔子好可爱,他把手机面向你说道。你蹲下身看了看,那是一只幼年的兔子照片,浅棕色的毛绒湿润黝黑的眼睛像是玩具一样娇小。你从他手里拿过手机关掉。哥哥以前养过一只一摸一样的兔子哦,你说道,拉着他的手准备下台阶到大路上。弟弟在用一只手挖鼻孔,你没有理会。但是它最后逃走了哦,你继续说道,声音很轻。

    买完糖已经接近十一点。那几张纸你丢在了楼底下的垃圾桶。出了电梯门你让弟弟先站在旁边不要动,然后自己去门口看看。其实弟弟手捧着水果糖没有理会你的话。走到铁门前听到俩人中一人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另一个声音带有点哭腔。你折回身去拉着弟弟搭电梯回到空中平台。

    那颗星星就是北极星,弟弟忽然说道。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其实那不是北极星。你想了一下,发现这是自己上次教他的。每次只教一颗星,你和他这么约定。那次你累,所以胡乱指了一颗星告诉他是北极星,那里存在着许愿的力量。其实最近的夜晚根本看不到星星,城市的灯和霭以一种轻易不可察觉的方式屏蔽了夜空的自然光,那些原本晶莹的泪滴化作模糊不清的亮斑颓萎地悬挂在原来的地方。

    那个是大角星,那个是织女星,牛郎星我看不到,还有…弟弟继续说着,把空了的糖果包装袋丢在地上。你捡起地上的垃圾,然后想找个地方坐下。你感觉到渴,但是没有水喝。黑暗中你听着弟弟的喋喋之语感到很头晕,于是攀着一旁的栏杆想靠一会儿,不想一个失衡你跌倒在墙根,面朝着用来打羽毛球的露天橡胶地,抬头就能看到那颗虚假的北极星。

    哥哥为什么那个笼子我们还不丢掉,弟弟对你问道。你看过去原来是紧急出口门旁边的一个浅蓝色的木笼子,里面放着一个狗碗和一个粗麻绳做的骨头玩具,它上面布满了咬痕,一端已经脱线。

    说完弟弟朝你笑了笑,去年坐滑板车跌跤摔出的豁子在牙上让他笑起来不怎么可爱。你看了弟弟好一会儿,然后半倚着墙根把脸调回去。北极星不是用来许愿的哦,你低声说道,许愿是没有用的哦,那里不是你前进的方向。然后你起身,拉着弟弟去乘电梯。路过木笼子你把它放在楼梯拐角更深的阴影处,这样就看不到它了。

    一路上弟弟在哼着歌,一些音从漏风的嘴里形成奇怪的嗡鸣回荡在黑暗的走廊。一路上你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们在错误的时刻对错误的人爆发。

    拉开铁门,室内安静。你接下来要洗澡,然后把新小说检查一遍,最后再学学日语。午夜的天空很沉。

    联谊会那天很热。

    这是当然的,毕竟已经是夏天,夏天的中旬,气温升高,成熟粗糙的植物被烘烤被热气笼罩,挑选一些春天里薄弱的草木燃烧枯萎。

    时间选定在傍晚六点到十点。下午的时候父母已经带着弟弟去另一个区的公园,那里有更完好的娱乐设施还有自然环境。但是天气那么热,我觉得哪个公园都没差。体感温度应该达到了30度,傍晚的时候会降到26度,那时候的衣服大多是轻微汗湿了的。白天我在构思新的小说。期末考之前的复习阶段氛围实在不适合干别的事情,但日语还是没有放弃学的。

    我在家用电脑上打出一些短句,企图让自己处于万劫不复之地,像挤牙膏一样把灵感迸发出来。有时候我发现自己疲于写作,其实是假的,灵感和冲动在时间里积存发酵在心里,需要一些感情的强烈波动来唤醒写的冲动,于我来说这通常就是和挤牙膏一个性质的东西。

    我一直在房间待到下午五点半。差不多五点四十的时候,我结束敲击键盘,抬头想一想发现从家到日餐厅需要至少半个小时,于是慌忙去衣柜前面要换衣服,脱了一半发现不太对,衣服不是湿的。然后我想起来早上出去锻炼完时候已经换过衣服了,还洗了个澡。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对着镜子洗了洗脸,然后眯着眼去找皮筋。我掏了掏一旁的洗漱架,发现没有,于是用袖子擦擦脸打算去房间拿一盒新的。房间灯关了,窗帘拉上着,显得很昏暗。我把抽屉拉开,发现剩下最后一盒是蓝色和粉色的。前者有白色条纹环绕,后者还他妈有个Hello Kitty 的logo。我觉得不行,重新翻找了一遍,还是只有这一盒皮筋。没办法我拿了蓝色那根草草绑上背包拿钥匙锁门。地铁上我觉得头有点痛,脑海中浮现未被丢弃的蓝色木笼的模样,里面本来还有一张很柔软的毯子,一个网球。出家门着急走紧急通道的时候,我看到蓝色的木笼子不见了,大概率是被环卫工人拿去卖废品。我没有多想,依旧往下快走。现在攀着地铁扶手我感觉有些多余,那个笼子,那只狗,其实本没有必要进入我的生活。似乎很多东西都变得无用冗杂,它们聚集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填充着虚假的容量。但人就是以此生活的,人不是机器,不能在满是算法和编程的精确数据里存在。

    今天是周二,地铁上人挺多,是早下班的人。我看到地铁钻出地底,翻越隔音板,夕阳和晚霞在一侧矮的农民房那边很鲜明醒目,浅蓝色的山峦并躺在更远的对面。随着视野升高渐渐看不到一旁低处的轨道防护栏,地铁向一侧倾斜,我感觉到热的阳光穿透玻璃映照在我口罩上的半个脸上,虽然室内空调开得很足,但抵挡不了早时霞阳的温度。我感觉自己和整辆地铁在低空飞行,穿越半个城市的半空然后猛然坠地,会留下纯度极高的黑暗。

    回过神来窗外的确是漆黑的。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重新戴上眼镜,把刘海掀开。下一站就是目的地。脸部还留有夕阳的余温,身体四周的体肤在空调中冷却。

    那是在去年中秋节的时候。

    你和伊偶然间去了同一家美术馆。攀谈中你们了解到家住在同一个小区。

    伊是你的同班同学,同时是个美术爱好者,曾在一家有名的美术画室学习过,去年退出了那间画室,选择自己画,然后发布,有几副刊登在杂志上和小众美术馆里。你有看过伊的画,油画,每届校园艺术节都有她的画作,很抓眼。色泽鲜艳,你不懂油画,但能体会到模糊柔软的画风后面有可能是失望和悲伤。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三番五次的观览,你愈发觉得伊的画作趋于一种低谷的创伤。那些画有时候用大量的留白和深沉单调的油料,有时候是大片大片的泼洒五彩斑斓,其中用油彩笔勾勒一些不规则的线条,然后整幅画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显现出某种物像,看得人膛目结舌。

    有时候你甚至感觉到共鸣。好像伊的画和你的文同时叙述着类似的情景,包含着同一种情感,最终紧紧依附在一起。

    那天在美术馆出来后,你们打算在路边的星巴克坐一会儿。天气有点凉了,你感觉和伊说话很舒服,不会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和冗乱的节外生枝。说到底可能是因为你们气质相投吧。但你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和别人聊天是真的。

    你们各点了一杯饮料。你看到伊端着一杯黑咖啡只加了炼乳,不禁有点笑出声来。伊转头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什么,想了一会儿跳转话题问她最近有没有画新的画。你最近在更新连载,这个月的连载文昨天刚好写完。

    我不画画了,伊这么说。你有点愕,但是表现不出来。你问她为什么,她说自己退出画室以来就挺懒。你知道她是在搪塞,所以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你们之后几乎相互沉默地坐到了下午六点。有一段时间你侧头看着慢慢嘬饮浓黑咖啡的伊,她的脸有一种立体的美感,黑长的发梢下眼睛很澄澈,这是画画的人的眼睛。她的鼻翼浅浅的,鼻尖却像是有点俏皮地立起来。她有一双薄薄的唇,下巴隐没在身后及腰的长发倒映的阴影里。你觉得伊很美,不同于常态的美,是那种轻盈自然的美。你打算把它写到文里面。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长我的卷发么?临走前你忽然问她。

    伊没说话,半倚着高脚凳有点疑惑地看着你。

    你说那是为了遮蔽一些东西。

    伊其实依旧没有听明白,但是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坐地铁回家。她住在13栋,小区很大,离你家有点距离。已经是晚上九点。星巴克出来后你们顺便去吃了个晚饭,你们的父母都是放养式的。于是你打算送送她,小区楼与楼之间的间距比较大,夜晚露天喝酒的男人们开始聚集在店铺门口,她穿的是卫衣和短裙。空气清冷,秋天的夜生云,流云,能够在皎洁月光的映照下显现出来。风一阵一阵地吹,你特意走在她身后挡住裙子。

    不是,路上你忽然这么说了句。

    伊转过身问你什么。

    你说伊不是因为懒而不再画画,这是一个烂到不能再烂借口。然后你极度夸赞了伊曾经的画,即使其中有虚假的成分你也不在意。之后你又狠狠地批判了伊的行为,说她是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人,背负着自己喜爱的事物又轻易放弃。你几乎把伊从头到尾骂了一遍,其中夹杂着对人格的,对外貌的,还有对身边人的行为举止。

    骂声停止后你看着她,没有再作声。干燥清冷的气流从你们身旁席卷而过,萧索的风声回荡在你们之间的距离内,你看到伊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其空漠,随后又充斥了热烈的怒火。

    她僵硬的脸抽搐了一下,然后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继续听下去。伊说是同画室的另一个学生,自己不愿意画画是另一个人的原因。那个人是个美术生,而自己还没有决定当美术生。对方在绘画上有极高的造诣,自己一直被画室的老师与对方做比较,并且总是被轻视的那一个,甚至又一次被劝不再画画。家人对她画画的态度也不冷不热,差不多是无人问津,没有鼓励也没有排斥的那种。于是伊想在一次画展上展现自己,最好是能对那个一直压抑自己的人出一口恶气。但结果是欺凌性的,伊落后了,在排行榜上居于第四,对手在第二位,第一是当地政府绘画协会的会员。伊很失望很难过,感觉自己的决心被轻易地否定,感觉自己的努力被随意地抛弃。自己熬过的夜和用断的画笔,自己的眼泪和疲惫,都被一种沉重的失望包裹起来丢出心外,剩下一种空漠无际的情感。她说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不公,发生在自己身上。

    然后伊停止了叙述,你们四周重新变得安静清冷。祝贺中秋节的红底金字的横幅挂在你们身旁的栏杆上,栏杆下是地铁和铁轨,金属摩挲的微弱声响回荡。你看到伊紧握着拳眼里闪泪花看着你,挎包掉落在地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开始就不要撒谎哦,你这么说道。

    你看着伊的眼睛,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你说自己喜爱的事物是不会变的,而并不会终成为稀疏的平常。这其实本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从喜爱的事开始,一条直线到生命的终点,路程就是不断提高的水平。你说那些阻抗力,那些同辈压力和自我期待,其实本不是这条路上的一部分,因为它们对于提高水平没有任何用处。因为没有用处,而去迫切关注它们,甚至为此牺牲提高自身能力的机会,是对自己和所喜爱事物的极大不尊重。过度忧虑,是很愚蠢的行为。当然,你只说出了前一句。

    最后你说出来你对伊的画作的真实想法,你说它们悲伤但其实很美。

    然后你帮伊捡起挎包,拖下外套披在伊还有点冰冷的身上,送她回了家。

    到头来,你其实觉得有点失望,对伊也是,对自己也是。那晚的月光很清亮,月的轮廓浑圆,像是褪去外衣的第二个太阳。

    那之后伊重新回到了画室,你在杂志上的第一篇完结的连载小说也刊登了。

    你其实没有感觉怎么样。继续写小说,伊继续画画,你们好像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自己喜爱的事物至死不渝?

    对了,那篇不怎么长的连载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杀人者不断将对方逼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故事。发表一段时间后,评论挺热闹,他们说这是一篇非常成熟的爱情故事。

    我自己走过去才发现那家日式居酒屋餐厅的位置是那么恰到好处。虽然地处市中心,西面是一家商城,东面是一个主题公园,餐厅在交界处的一条小街里,当街摆了一个招牌,上面分别用日语和中文写了店名 赤から(赤红中源),然后是店面,很狭小,推拉门是用竹子编成框边和窗户纸做成的,透光,对外打开着。我迟疑了一下,重新校定了方位,确认无误后才踏入门槛。我看到里面的空间其实很大,但是每一寸都用得恰到好处,座位排列和灯光挺精致。我看到有很多年轻人三三两两坐在包间区以外的散桌上。我意识到这居酒屋后面是商城的办公楼,黑漆漆的耸立在黑夜里像是凝固的黑色阴影。

    我对前台穿和服的工作人员出示预定包间的相关信息,她领着我穿过一排散座在厨房另一侧的走廊末端拐了个弯,我看到了前面写着“包間”的布帘子。她递给我一个写着号码的木牌子,然后说进包间要先脱鞋,指了指墙壁一侧的储物柜,下面是供人换鞋的毛毯和一次性拖鞋。我说好,然后看着她慢慢离开。我站在原地想了想,掏出手机看到已经六点十五了,另外微信里还有好几条未读信息。我加快速度换鞋,脱到一半想到先去洗个手,回来后穿上拖鞋拉开对应的包间门,看到圆弧状的软座上三三两两聚集了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我几个混得熟的同学指着我说你的头发又长长了,像个娘们似的。我说去你妈的吧,然后看到左侧里面的座位上是伊,她正喝着一瓶金黄色的小麦啤,上面洁白的泡沫陆陆续续破裂消失。灯光暖黄,给人很放松的感觉,我把皮筋扯下来,坐到那几个人当中,然后看了看菜单,问旁边人说这是预定餐还是现场点单?他看着我好像不可置信,然后说你忘了前段时间是你决定各人预定菜品然后把款汇集起来点单的么?我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哦了一声,拿出手机看了看自己点了些什么,顺便从一旁的瓷釉盘里夹了块金枪鱼刺身。那刺身是我点的,他说道,我对他笑了笑又夹了一块。我的芥末章鱼也给你吃嘛,我说。

    无视酒品的年龄限制,男生们啤酒清酒兑着喝,几个人脸红的像猴屁股。我不能喝,一沾酒精就会过敏,一连几天浑身痒,非常折磨人。我劝他们少喝点,虽然是难得大家出来聚一聚,但是回家路上摔茅坑里溺死的可能性也不能忽略。他们朝我甩脸,说我不够硬气,又偏偏留着马尾,像是个同性恋。我说我的确没有喜欢的人,但是这不能证明我的性取向有问题。他们大概是有点醉了,哈哈笑作一团,我揪过笑得最欢的人搂着他摁他脑门儿,他喝光最后一杯混合酒,然后把我的手臂搬下来叹了口气。他说我肯定会有女朋友的啦,你人长得好,就是头发有点长,学习也不错,能说很好的英语,体育细胞发达长得也挺高,人温柔又有个性还在写小说,有目标有追求还能持之以恒…

    我看到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半躺在包间软座上,于是捶醒他问他要不要人陪着回去。他是个有点胖的家伙,体检有75千克,我说不定搬不动他。他一扬手说不用了,然后站起来晃了一下,稳住身子后问大家有没有想吃完饭去K歌的,男声大多都举手,有几个女生也要凑凑热闹。我说我就算了还要回去学日语写新小说,其实是有点顾虑家里。

    出店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分两拨人,一些人去商城的卡拉OK,另一些去附近的奶茶剧本杀店,剩下我和伊准备回家。天上下起了小雨,地面的热量被浇湿,气温于是凉了下来。那之后我和伊的距离拉近了,但是还不到至交的程度。我看了看淅淅沥沥的雨,加快回家的脚步。地铁上我和伊聊了聊最近做的东西,指的是创作上的东西。她说自己准备参加下一期的市画赛,我说挺好的,而且自己的新连载小说也开始写了。她隔着口罩对我笑了笑,几根被雨打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我其实已经知道那个邀请我参加联谊会的人是谁,所以一路上很在意伊,我觉得她有事瞒着我,但是不好开口套问。

    出了地铁口我们发现雨下大了,像是泼洒一样的雨浪一阵阵席卷过地面,雨水潮湿的气味和植物微弱的腥味在空气里回荡。都没有带雨伞。我家那栋楼离地铁口很近,可以上二层穿过地铁站连接着的小商城的栈道,经过两个带有雨棚的停车场就到了楼下。但是伊的13栋跑步还需要差不多三分钟,这时间她应该会湿透。

    我说去我家里避避雨吧,家里还没人。

    她说好。

    话是这么说,你们还是有点被淋湿。
    家里昏暗,你把灯打开,然后让伊随便坐,自己去厨房泡茶。之后伊拿着被淋湿的帽子问你有没有可以晾一晾的地方,你想了一下,接过帽子放进了洗衣机旁边的烘干机。你直起身子看了看伊的短袖,发现上面淋湿的面积比自己的还大,也难怪,伊跑得慢,雨水不慢。你说要不换个衣服,自己的衣柜里有其他干衣服。伊脸飞快地红了一下了说不用了,你于是从衣柜里拿出来自己那件纯白的短袖给她看,说还是换吧。伊于是点头去卫生间换衣服了。等待的时间你扫了一眼客厅桌子上,那里堆积着打开半打开的编程教科书,一台电脑还在待机。于是你在父母的房间找iPad的充电线,不小心被凳脚绊倒了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伊换好衣服出来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事,然后抬头看到房间写字台下面的柜子有一本宽大的黑皮笔记本,上面落有灰尘。你让伊自己去把衣服放进烘干机,然后抽出那本书来看。


    那是一本日记本。你随便翻了一页,就能确定这是父亲写的。父亲的字迹向来很潦草,你看到三年前的七月底有一篇文字明显比其他更潦草的日记。你戴上眼镜再去看,里面反复提到母亲,还有未出生的弟弟。你目光跟随着歪七八扭的字,它们依旧难以分辨,在页面的末端你能看出来父亲在极力遏制写字手的颤抖,压抑着内心的情绪,于是墨水像蚯蚓一样渗透入纸张。夜色沉沦,你看到窗外淋漓的雨,水痕划过玻璃留下风的踪迹,风声像是从地底下反上来在室内形成混乱嗡鸣。一阵雷声响起,你头顶的灯泡闪了两下灭掉了,还包括客厅的灯光和洗手间的灯光。你半坐在摔倒的地方,一手撑着地面。你还看到了漆黑夜空上的雪花点,它们像是演播一样重复闪烁在视网膜上,让人头晕目眩。你晃了一下,把笔记本收好放回原处,然后摘下眼镜半捂着脸缓慢吐息。你感觉有人轻轻推了你,往旁边看去原来是伊。

    伊不会用烘干机。还有就是,你房间的玻璃好像坏了,伊轻声说道,好像有点被吓到。

    然后…然后就是,屋子是不是跳闸了?有点黑…伊直起身来弱弱地看着地上的你又问道。

    你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摇晃着站起身,手上的眼镜掉了,你蹲下去捡,正好伊也低身下去捡,你们头碰头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屁股双双落地。你没有回答伊的问题,于是伊又问了一遍,你坐在地上还是没有说话。你看着伊的脸,那是一副略惊恐的神情。然后你重新捡起眼镜,镜框裂了一条缝。

    不要怕哦,你这么对伊说。肯定是跳闸,我等会儿就去开闸。

    你顿了一下,黑暗中伊的脸显得很飘渺,白皙的脸颊在对面山那边高速路的灯光下显得苍白。你开口,却从那只母贵宾犬说起。那只贵宾犬是去年夏天从一户人家花600块钱买的,那是一个很爱狗的人,平常一只纯种幼年贵宾犬价格应该是两千到三千,那人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单纯地想把自家的狗崽交给有心的人照料。那段时间你不是很开心,每天会对着完好的玻璃发愣。你挺喜欢那只狗崽,第一个星期它一直在你的床上睡觉,清晨醒来会用湿热的舌头舔你的脸把你叫醒。你很喜欢这种前所未有的亲昵的感受,一直细心照料着它,你觉得它好可爱好单纯,喝羊奶的样子好狼狈好急切,吃奶膏的样子好专注好入神。之后你房间的玻璃破了。所幸的是在它即将碎开的瞬间狗在你身后响亮地叫了一声。那一声犬吠至今遗留在你的脑内,有时候会回荡很久不消散,每次你的心都刺刺的。你看着它的眼睛是好惶恐好不安,黝黑湿润的像两颗豆子挂在鼻尖上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你之后就把它送走了,和你的母亲一起。你们没有把它送回原来的主人家,而是送到了猫狗宠物店,那里聚集着各色被遗弃的宠物和生病的猫狗。你头上和手臂上缠着新换的绷带,母亲的眼睛还没消肿。你说它已经打过狂犬疫苗,生性乖巧,没有任何病症。随后你补充说它还没有名字,请工作人员让领养它的人务必要先取一个印象深刻的名字,这样的事物就不会轻易从心里消失。

    你说自己不知道爱对方,更不知道怎么爱对方,不局限于人。有时候你觉得自己有情感缺陷,好像每一段沟通都是周旋,一切叙述都被拆分重组,你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思考去回答,但是却一直无法正视别人的温柔。你说你对自己好失望,至今没有跨越那道鸿沟,并且任由它在时间流逝中扩大,永远无法结成痂。

    说完这些你觉得很无谓很无力,麻痹的情感不会因为倾泻而变得柔软。

    你顿了顿,然后起身要去客厅开电闸。伊轻轻叫了你一声,你低下头去,她牵住你的衣角把你往下扯然后紧紧地拥抱了你。
    室内黑暗,雨声依旧在窗外淅沥。那是你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别人的怀里流泪。

    我正在健身房洗去手上的血。

    那是在练高位下拉松手的时候被金属握把尖锐的边缘刮伤了。右手的食指关节,我洗了很多次都没法止住血,干脆结束锻炼冲澡去了。

    冲完澡是早上九点。今天是中秋节三连休的第一天,气温降低,干燥的晴天开始变多。

    我看了看手机,发现伊在半小时前给我发了早安附带一个笑脸。那次之后我和伊的距离又拉近了一点。我回复了一个早安,然后问她最近有没有因为那次市画赛的成绩而被采访之类的。她立马回复了我。拉屁倒吧,她说。那次还不是第二,第一又是一个市政府协会的人。然后我笑了笑等她继续说完。但是我觉得无所谓,她说,我觉得那次的画是目前最好的一副,这就够了。然后她又给我发了个得意的笑脸。

    我说你好棒棒哦,要不要抱一抱?她给我发了个白眼,然后问要不要明天去看画展。

    我说好,然后关掉了手机。

    我去药店买了一盒创口贴,然后走路去往常的那家咖啡馆。路上行人稀少,晴天下的大路显得很清晰澄澈,黝黑的油柏路因为刚维护完微微闪着油光,人行道旁的一排桦树逐渐光秃,此时公园里四散着叶的死讯。我看到对面斑马线上有人用大种混血贵宾犬当导盲犬。空气清爽干燥,鸟兽鱼虫都放慢脚步和隐秘踪迹准备度过另一个冬天,河面上已经没有蜻蜓和的蛙声。狗尾草像一整片棕灰色绒絮一样在河堤铺开长得很旺盛。

    我和伊都是走读生。高中离小区很近,每天晚上一半时间都是用来在家里写作的。有时候凌晨问伊一些事情,她会回复我,因为她也在画画。有时候她画画和我写作的一些观念靠在了一起,我们会趁着气势合作完成一些东西。比较离谱的就是上个月我们合作的漫画。没错就是漫画,我负责文案她负责画稿。其实都没有很认真在做,只是觉得这种能够和别人贯彻同一个理念的感觉很好很开心。那段时间我们每晚兴冲冲搞到凌晨两三点,然后在早上七点钟依旧去学校报道。这没办法,放学回到家就是十点了,总不能因此而缺勤。于是那段时间我们的睡眠不足,导致了成绩的下滑。但是不会担心的。那部漫画我们花了一个月完工,然后草草投稿给某个编辑社,居然还通过了初审。虽然最后没能刊登在杂志上,但是被说是很有潜力的作品只是整体故事和画风还需要协调。伊看到反馈的邮件后笑到喘不过气来,我提议把它贴到网上然后不定期更新,这样子就算是乱搞的作品也还不至于落井下石悄然无声。她说好,然后很开心一样笑得像小孩子。

    我走到咖啡厅后面的露天停车场,拿出手机查看备忘录。

    备忘录里记的不是事项。除了每天看到并且充当素材的故事,还有一个专门记录星星的文档,里面每一刻星都有对应的日期。我在素材里简单写了写自己手上的伤,然后描述了一下伤口的样子,最后我贴上创口贴再描述了一遍它的样子。这有时候其实挺无聊的。我把那份星星文档给彻底删除,然后走进咖啡厅开始今天的写作。

    回到家是晚上十点。你透过窗户看到家里暗着,里面传来很大的破碎声。

    你丢下包爬楼梯到家门口,铁门虚掩着。你看到两个人对峙着,争吵的声音极其响亮,像是震耳的嗡鸣回荡在室内,地上是粉碎的瓷盘。你还看到弟弟,他在女人的身后哭,哭声淹没在愈发巨大的争吵声中。你依旧把他拽出来,然后回到放包的地方搜出来一包马卡龙甜食。你把它塞给弟弟。

    要不要去凯凯家玩呀,你这么问他。他吸着鼻涕点头,拆开包装盒。

    你于是把他送到上一层楼,敲了敲门。阿姨打开门看见是弟弟摸了摸他的头。

    他一直说要找凯凯玩,我爸妈都不在家,所以就把他送上来了。你对阿姨笑了笑。

    然后你从包里又拿出一包山楂糖,说要和马卡龙一起分享给凯凯吃。弟弟点头。要和凯凯好好玩哦,你对他说。

    随后你告辞,跑下楼梯,回到家里看到男人揪着女人的衣领使劲摇晃。你把门窗关严,确保声音不会外露,然后上去拉开两人的身体。你忘了开灯,室内依旧昏暗,小区里的街灯惨白,像风一样一缕缕飘进室内把女人的脸映得格外苍白。黑暗的拉扯中你感觉左手的推力忽然减小了,右手是女人疲软的身躯。你转过头要和男人说什么,猛地看到左边眼角一到黑影闪过,然后是左边脸颊上一道猛烈的抨击。你顿时感觉头有点晕,身体前倾靠着墙壁稳住,然后你听到女人的惊呼,她走上前奋不顾身地抓向愣在原地的男人。你用力上前抱住女人把她拉在一边,然后看了看依旧呆在原地的男人。好了哦,你说,不要再吵了,已经结束了。

    然后他们就真的没有再作声。你去打开客厅的灯,桌面上凌乱地摆放着更多的编程教科书,上面褶皱的页面用不同颜色的签字笔做了笔记,电脑上还有一个会议的待机界面,显示目前静音。另一台电脑左上角的液晶屏碎了一点,几条不规则的黑白细线在页面闪烁。

    你看着愣在原地的俩人,然后抹了一把嘴发现手背全是血。你去洗手间对着洗手池吐了一口带有血的唾沫,然后仔细地清洗了整个口腔。只是嘴唇内外破了,并无大碍。过了一会儿血止住了,你拿毛巾擦了擦脸,回到客厅看到互相沉默的人坐在沙发上,参差地喘着粗气。男人没有去看你。室内忽然变得极其安静,你能听到头顶灯泡微弱的电流声。

    你想起来那个雨夜伊对你说的话。她说你不用担心,因为一直有我在。

    你信了,所以至此放弃了对她的隐瞒。

    我和伊约在第二天上午十点见面。

    晚上一直用冰块敷,所以第二天见面时她没看出来嘴唇的肿。我重新戴上口罩,问她中午去哪儿吃饭。她说就在附近随便吃点,然后说自己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书店,离画展不远,下午的时候可以去那儿坐坐。我说好。

    看画展的时候她问我右手怎么了。我说是昨天健身的时候刮伤的。她哦了一声牵着我的右手低头看了老半天,血有点渗出创口贴的创面。我忍不住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

    画展室内安静,人不多,灯光昏暗,每幅画头顶都悬挂一盏可调节颜色和明亮程度的灯泡,能让人在不同的渲染下窥视每一幅作品。我们慢慢转着圈看,竟然看到伊那次比赛第二名的画。我觉得挺好,她操纵着灯光,调到灰白色调,然后问我这样看画面像不像是个颓死的老头。我仔细推敲了一下阴影和画线的弧度,然后说这怎么看得有点像我。伊口罩上的脸飞快地红了一下,然后看着我笑了。我说这真是我啊,伊没有点头只是继续笑。我看到四周人对聒噪的我和伊侧目,不禁有点心有余辜。我看到伊放在开关上的手偶然把灯光调成浅棕色,明亮的光线下她的长睫毛和黑发都在闪光,脸部的阴影更加深刻立体。我感觉到伊另有一种骨感美。我打算把它写在文里。

    之后我们去附近的面馆吃午饭。后来我让伊在原位等一等,自己要去上个厕所。其实是要去洗手间换药,嘴唇里面抹了一些消炎药,能够让伤口不那么痛。我在没人的洗手间对着镜子哈气,看到自己的面部轮廓模糊又清晰。我扯下皮筋绑在手腕上,然后从口袋里用棉签沾药膏小心地涂。我感觉嘴唇有点微微出血,于是低头下去又洗了一遍。水流太大,伤口被冲击力重新划开,顿时感觉嘴巴里一股铁锈味。我觉得不行,于是掏出湿巾捂住嘴巴,然后不断的涂抹消炎药,试图以此重新封住伤口。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湿巾逐渐被血沾红,我眼镜的那条缝依旧没有去修。我披散着头发,半个脸上是水,右手指关节呈现血渍,灯光昏暗,我觉得此情此景有点像之前看过的一幅画,画的名字死都想不起来。

    你听到洗手间门外一阵喧嚷,浑身震颤了一下。

    打开门原来是一个男人对着伊大声说话。男人看到伊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想要拼桌。此时你的面碗已经被收走,伊的对面是空的,店内没有其他空位。男人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坐下来吃碗面。但是伊显然是被吓到了,支支吾吾解释不清楚。男人以为伊不想和自己拼桌,是嫌弃自己,所以情绪激动。你看到他面颊通红,显然是刚喝过酒,唾沫横飞。伊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店内人们很安静。

    你往前踏出一步,伊看到了你投来求救的目光。

    你走过去问怎么回事,男人以为你是来拉架的于是火气更旺,指着你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你顿了顿,看到他瞳仁红红的。你说不要激动,冷静一下。男人不听,一个劲儿指着你的胸膛嘴里含糊不清夹杂着脏句。你解释说那儿是自己的位置,还说你们很快会走,所以让男人不要激动。你他妈的可不可以冷静一点,你说,把沾血的湿巾丢掉,往后退了一步让男人跟着。男人被激怒了,冲上前要揪住你的衣领。你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扳住男人的右手往后拉,男人一个失衡要向前跌到,你往他的肚子补了一膝盖,然后扯着男人的衣领摔在地上。你往后退一步,男人很快站起身冲上前挥拳要打你的左脸颊,你抱头挡了一下用右拳击中了男人的下巴。男人随着拳头失衡向后跌倒,你迅速贴身又在下巴用力补了一拳,他顺势倒地头抵着桌腿没有了动静,只有胸脯还在剧烈起伏。你看了看不远处的伊,她的眼神很惊恐,就像是那只很久之前的贵宾犬,以一种懦弱的姿态等待随便什么东西降临。你走上前去,你问她男人刚刚用哪只手指的你,伊不敢说话,张着嘴脸色苍白眼里闪着泪花。你于是从旁边搬了张凳子,放在倒地的男人手边,然后搬上男人的右手臂。

    店内安静,没人说话,全部目光聚集在你和男人身上。你却从背后抽出一把甩棍,用力咔嗒一声把它拉长,对着男人架在凳子上的手臂关节处狠狠打了下去。一声脆响男人的手臂反方向折断。你把凳子踢开,又在男人脸上猛抽了好几棍,直到下巴脱臼血从他的嘴里溅出,你把棍子缩短收起来。空气中只凝滞着你野兽般的喘息声。

    之后伊问你为什么那样做。

    你说你是故意的。你对伊说对不起,然后欲言又止。

    你的确没有撒谎。伊看你的眼神却好像从未认识过你。

    你们在地铁站附近的公厕里。伊在那之后拉住你的手一路飞奔。你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她付出了很大勇气。你看着伊的眼睛,没有再说话。公厕内灯泡忽明忽暗,你坐在马桶上,伊在你面前,隔间的门关着。你从后背抽出甩棍。它因为用力过猛而无法合紧,顶端有点歪,还沾有一点点红色的液体。然后你站起来给伊展示了自己腰上的甩棍固定器,还有自己留有血迹的嘴唇。你没有说太多,只是把它从腰上解下,和甩棍一起递给伊,然后坐回到马桶上等待情绪的温度逐渐冷却。

    之后伊拿着你的东西走了。

    过了很久你清洗完毕出去公厕,左右张望了一下,在一旁的垃圾桶里找到了那根甩棍和腰环固定器。你坐地铁回的家,路上天空下起了秋雨,冰凉的雨水在疾驰的列车玻璃窗上逆势划过,拖出长长湿湿的尾巴。

    回到家发现父亲已经喝了酒。

    日本盛,一个日本不知名的牌子,进口价两三百,1.8升装。你看了看深色的酒瓶,男人是用碗来喝酒的。你问母亲和弟弟呢,他回答说他们去了姨娘家。你知道姨娘家只不过就在另一个区,坐地铁半小时可以到。他们要在那里过夜,父亲补充道。你有时候觉得母亲挺没用的,事已至此却还只能跑到离家坐地铁就可以到的地方。但是想到弟弟也在,你又觉得有点安心,一些东西还是不要轻易分开的好。

    男人抬头问你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步。他的眼珠子格外地红,头发和脸颊泛着油光。你没法拒绝,纵使外面雨下得大了,你换了件衣服一人一把伞和父亲踏进了朦胧的雨雾中。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雨天你和父亲穿过下班的人流,逆方向沿着塘岭路走到河边。河水迅速涨潮,水面涟漪不断,野草被打湿在橙黄色路灯照耀下散发柔光。狗尾草一整片沾上大量雨水,同样正在微微闪光,像是一大群萤火的虫停息在芦草尖。

    你们沿着学苑大道往西走,到旧村口拐进一旁的小吃街。那里是晚上卖大排档和宵夜烧烤的。你和父亲收了伞,俩人的裤腿都湿了,雨还在继续下大,头顶的雨棚一个劲儿作响,湿冷的空气飘荡着烟火味。叫了两只鸡架,一盘凉菜,两盘炒粉,还有一听啤酒。你没有喝,看着男人边吃鸡架边大口喝酒,一下子就干了半听。

    你感觉双手有点冻僵,于是搓了搓,忽然感觉痛,去看发现是右手的伤口又裂开了,血往外冒。你抽出纸巾不断地擦,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血。你有时候向别人调侃自己血小板不够,受过的伤很难再去愈合,别人会笑,说你这是伪文艺。但那似乎是事实。

    父亲忽然从兜里掏出手机,用沾了油和酱料的手拿给你。你没接过来而是伸过头去看,发现是一张机票。你有些愣,于是戴上眼镜仔细瞅了瞅,发现是深圳飞往日本东京的机票,日期是在今年年底。你探回身子,拢了拢头发,然后戴手套拆开自己的鸡架。你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读书么?你又愣了,停下拆鸡架的手。你想了想,发现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在去年,那段你不开心的时候,狗已经被送走,你会偶尔对着破的窗户发愣。你的确说过自己想去日本读高中读大学,然后在日本工作找老婆。你其实不是认真的。你只是单纯很喜欢日本的景致,很喜欢日本人抱有距离感的友好殷勤,你觉得在日本旅游会很舒服,那里面有你一直想要却不敢追求的东西。

    我办的是个人旅游签证,可以停留三个月,男人说。

    你就呆三个月,然后你回来,一切会照旧或者更好,好吗?听话。

    你没有说话,慢慢地把完整的鸡架拆开,像是分离零件一样整齐地摆在盘子上。

    当然你也可以早点回来,但是…男人继续说。然后你看着父亲双手无力地瘫在桌面,枕着自己的头颅开始轻声抽噎。你知道自己廉价的温柔,所以没有去管他。过了一会儿男人好像睡着了,你打开手机打电话让母亲回来,然后说自己年底要独自去东京,去旅游。女人没有做太多回复,你听到那边有很喧闹的声音,像是在酒吧或者饭店。你没有过问。弟弟呢,你说。他在你姨娘家,女人回答,声音高亢,然后对着话筒外很开心地笑了笑。

    那天晚上你冒着雨把男人扶回了家。夜晚你睡不着,女人果真没有回来。你打给姨娘,听说弟弟在表妹们的房间玩累了睡觉,于是挂了电话。姨娘随后想问你什么,你忘了,只是感觉自己回答得很含糊,言辞指向混乱的结果。

    你觉得母亲不会从此离开父亲。你知道轻微破损的墙壁和满目疮痍的墙壁没有区别。像是查理芒格的一句话,当你把葡萄干和大便搅在一起,你得到的依然是大便。(详见《穷查理宝典》第159页,“幽默”)

    接下来几个月,秋冬之交,你多次联系伊,她没有再对你说过话。你要说的其实不过是自己要在年底去日本,没有叙述的欲望。母亲在那个雨夜后不久就回来了,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曾要将弟弟带回来,你说不要,就让他先住在姨娘家。母亲看到你的脸,她说好吧,然后笑了笑。那段时间你总会在很晚的夜晚听到父母房间里传来阵阵持续不断的窃语。里面是一张双人床,父亲睡上铺,母亲睡下铺。有时候,你学日语到很晚,出来上厕所喝水就听到声音从门缝细细地传过来。然后你去洗澡准备睡觉,那声音还依旧没有断,像是穿透力极强的魂,晚上做梦都会梦到耳边有人对你呓语。

    另一件事,就是母亲经常会在白天时候从家里无缘无故地消失,然后又在很晚的下午或者临近傍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家里,身上的装束和消失时一样,兜着围裙或者穿着保暖的高领毛衣。你和父亲谁也没有对此过问。有时候周末母亲在客厅拖地,你在房间学习,父亲在另一边的房间准备面试和会议。然后毫无征兆地,你和父亲偶然开门出去喝水,发现客厅地上摆着水桶和横躺在地上的拖把,不见女人身影,客厅门半掩着。然后又在天黑时发现母亲出现在厨房准备晚饭,神情愉悦,嘴里哼着小调,切着芹菜锅里炖着排骨,像是没有断裂的胶带稳定地播放转动。时间变长,母亲有时候会让你们自己点外卖吃,然后在更晚的深夜光临家门,身上穿着不一样的服装,脸上化了淡淡的妆。你非常少见过母亲化妆。

    父亲每天工作到很晚,毕竟处在试用期,男人不得不像十几年前一样做出很殷勤的表现。弟弟在姨娘家住了有两个多月,母亲有时会去看看他,顺便偷偷给姨娘塞点钱,每次不久都会被发现然后退还回来。姨娘家有两个和弟弟玩得很好的表姐,姨娘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姨夫是一家小公司的经理,为人和善,曾为姨娘家添置了几条金鱼和一只波斯猫。

    你知道姨娘家和自己家不同,你知道弟弟待在那里,绝对不会难过,纵使那已经意义不大,于是你从来没有担心过。有时候你无缘无故会想起来一篇小说里的句子。我这老闺女啊,人太实在,做事图良心,最后总得把自己搭进去。不过她命好,什么东西到了最后啊,也都有她的一份儿,该是她的,总归跑不了…所以放心吧,我知道你脑子里想的啥,信你妈说的吧。买卖,鱼,闺女,手机,苹果,上帝,这个那个的,绕一圈后,最后还得围着你流转,像水一样。眼睛闭上眯一会儿吧,我也困了…

    你想到了流动的黑水,想到了无尽的虚空,你感觉自己在里面打转,也被缠绕被束缚,然后缓慢沉入水底,粘稠的黑暗吞没了你的最后一口吐息。

    最后你想起来,那篇小说叫做《鸳鸯》,讲的是工人村的故事。

    登机那天,你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因为东京会更冷,其实已经快要下雪了。

    那是母亲又消失的一天,父亲独自带着你到机场。上午十一点半的航班,十二号登机口,直达,三小时四十五分钟的航程。前一天晚上,你正在收拾行李箱,父亲正在一旁桌上喝着酒默默看着你。你收到一条微信消息,是那个邀请你参加联谊的人发来的。那人叫你下来电梯口。你下去,看到其实没有人。那是一个晴朗的夜,你看到深秋的风刮落别人晒在露天阳台忘记收的衣服,它们跌落在路上浅浅的水坑里,浸染上难洗的污渍。你觉得冷,想要回去,忽然看到一旁消防栓上有个白色的信封,上面贴着你的名字。你拆开来看,发现是用作文纸写的一封信附带了一张用纸巾和水彩笔画的画。你顿时觉得她好可爱哦竟然还用纸巾来画画。你把信封收好,一起放进了行李里面。

    旅程平静,你坐在经济舱靠窗的位置,看到窗外在目光之下的云层,还有平视能看见的灼眼的太阳。你往上看,发现大气层呈现很深的蓝色,这是大气稀薄,紫外线折射削弱的表现。你想起来小时候父亲带全家人去的那几次旅游。你们几乎在东南亚玩了个遍。马来,印尼,越南,泰国,在那些个终年炎热的地方,你看到父母很年轻很活力,在海边的树荫下从中午坐到夕阳落幕像是其他热恋中的情侣一样相依偎着面朝海的那边。暮色沉沦,海水尚存余温,然后在时间的挪移中渐渐冷却。

    你没多久就睡去了。醒来时发现飞机正在着陆,轮子接触停机跑道发出刺耳的声响,机身紧接着震颤了一下。

    出机场已经是四点多。你特意没有在飞机上吃午饭,为的是第一时间尝尝日本东京的拉面。你知道日本的出租很贵,所以找来路线图坐电车去了就近的商业区吃饭。机场附近的面馆太贵了。订的民宿在新宿区。在那里你有些茫,毕竟从没来过日本,差点在池袋站内迷了路。从东口出站,在一丁目的街道上往东走,你在第一家面馆坐下。面馆名字叫 俺流塩らーめん,内饰简单,店面不很大。你把行李箱和包包放在身旁,坐下到靠墙的软座上,废了点儿劲儿弄明白菜单,花680円点了份拉面。略有耳闻,你还是觉得日本物价贵了,毕竟模凌两可的人均收入摆在那儿,对本地人来说当然是正常。

    你打开手机,发现微信99+。你很久没有一次性处理过这么多信息。先吃一口面。有点烫,过了饭点,店内只有你一个顾客。你不小心叫出了声,汤水溅出来沾到衣服上。你拿纸巾擦了擦发现已经渗透,于是解开头发脱下羽绒服。你感觉鼻尖酸酸的,不由得放慢动作。心情平静下来后,你重新去看手机。原来是登机前发的朋友圈。你说自己今天要独自去日本,待两个多月,然后说已经请好假了,期末考试不会去考。

    你没有理会其他,虽然从未置顶过任何人,却还是把父母和伊设置置顶,随后看到男人给你发了一张自己被新公司正式录用的照片。他说自己是被破格录用的,因为有丰富编程经验还有过硬的知识,毕竟大专的学历放在现代的确有点煞风景。你看到男人给你发了个得意的笑脸,然后问你下飞机没有。你拍了一张面馆照片发了过去。你知道父亲一直是聪明的,只不过运气差了点。上一条和男人交流的消息是在一整年前。

    母亲没有说什么,你于是问她弟弟是否还在姨娘家。没有回应。

    吃完面要去民宿放行李。民宿在高田马场站附近,坐电车经过目白站就是高田马场。离车站不远,在四丁目,靠近南边一条热闹的商业街,联通着另一条北面三丁目的商业街,在东西线的国道旁一路延伸到站台。

    放下行李之后,你趴在床上暴睡了一半的下午和大半个晚上。

    深夜气温降到了六度以下,你没有盖被子,羽绒服也是随便套在身上的。被冷醒后,你在黑暗中爬起身来四周环望一圈,发现没有其他人在。你清醒之后穿好衣服开始慢慢整理行李和制定旅行计划。你还要定期去取款,频率大概是半个月一次。

    深夜的时候你去附近的居民区之间乱逛,最后在东京富士大学附近的一家日式烧烤店吃了晚饭。有一条河,看上去就是个快干涸的水沟,两侧是用钢筋混泥土筑的河堤,下面三四米宽流淌着深色冰冷的河水。你觉得一定要找一个像样的河堤,然后在那里坐一个下午只为看早春的河水一刻不停缓慢流过视野。最好是河堤够宽敞,两侧有人行道,居民楼就在人行道下面,还要有一两架石桥横跨河面,上面走着三点半放学不参加社团活动的国中生和高中生,三三两两聊着天,不时爆发出欢笑,声音可以顺着夕阳和水流传很远很广。

    计划里你没有染指任何一处打卡景点。同时你意识到自己又常常是独身一人在行走,就像几年前一样,不过这次你终究会回到人群当中。

    那之后你去了各种神社,先投入300円的硬币然后拽麻绳摇铃铛拍两次掌,去了社区公园(日本的社区公园很多很多),去逛了各种居民区,去尝了其实普通商业街就可以全部尝到的日本“特色美食”。你还去了靠近市中心的电器街,那里有很多漫画店。你不爱看漫画,但是喜欢尝试不同的氛围,有些漫画店能租个人的小房间,走廊尽头有淋浴室。接着你去商业区聚在人群中看了平安夜的雪,你还坐电车去涩谷区尝试了冬天的温泉,晚上又在公共浴场洗了个澡。旅程的后半段你才去了一趟东京中央区。那时已经一连几天下挺大的雪,气温在0~3度之间徘徊。你去东京塔眺望了远在静冈县的富士山,顺带着扫了一眼东京国际漫展场还有秋叶原漫画街。一天闲来无事,日本学生刚刚放寒假,你尝试着穿便服混入当地一所国立高中教学楼,但是没有成功。不知不觉你发现自己掌握着规律的生活作息,每天回民宿会详细写下一天的见闻。那是你第一次感觉自己活在自己写的小说中,拥有着过度浪漫的美好,可以在累的时候随时停下。

    你很少和微信的信息打交道。你看到父亲会每天给你发来家里的照片视频。弟弟回家了。伊恢复了和你的联系,她问你是日本好还是国内好。你说伊最好。紧接着你打过去视频电话,伊接听,你看到她坐在书桌上笑得前俯后仰。有一次你一个人去网咖兼KTV唱歌,500円一小时,饮料另费,可以洗澡沙发打开来可以睡觉。你在消磨下午的时间。偶然的机会你认识了在隔壁的一群日本学生中的一员,他听说你是外国人,并且对日本高中生活很有兴趣,就带着你去到他们的房间介绍给大家认识。那是一群高二男生,他们刚在书店打完工。你们日语英语混着说,交流尴尬而热烈。临走时有人问你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你摘下口罩解下皮筋绑在手腕上,然后故意放开声带问他,誰の話だ!?(你说谁呢!?)有时候你会用另一种声音说话,作为性别烟雾弹,总能够引发一些挺有意思值得写下的事情。

    离回国的航班还有一个星期,那天是接近三月中旬,学校陆陆续续开始放春假。

    冬春换季,东京的气温却升得很慢,像是苟延残喘,这个星期升高四五度,下个星期又跌回十度出头。你知道是倒春寒,所以加强了健康防护,喝更多热水并且时不时会吃点感冒药,日本的国立医院大部分很贵,而且出门在外饭店不提供热水。

    一个晚上,民宿外下雨了,你从三楼的阳台下来,估摸着今晚吃点方便面算了。雨很冷,淅淅沥沥的像是空中拉长条的冰。你回到房间泡了个澡,然后把换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房间六叠半,玄关一条走廊直通卧室的门,两侧分别是洗衣房和洗手间。你看了看微信,发现今天父亲没有给你拍家里的视频。

    时间还不晚,十点半,你和伊聊了会儿天,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你今天去了趟目黑区,顺便去了趟著名百货公司SHIBUYA 109附近感受一下十字路口人挤人的繁闹。聊完后你躺在床上边吃零食边二刷了是枝裕和的几部你喜欢的电影。你觉得今晚会发生点什么,但直到午夜什么也没发生。你丢掉垃圾,然后走去洗手间刷了牙,回来躺在床上关灯聆听窗外雨声。你知道早樱最近开了,民宿北面的路边有一个 おとめ山公园,下午你去那里坐了坐,看到半开的樱花,还有几个小湖。你拍了几张照,没有用手去摸,手摘樱花是失礼的行为。你依旧没有找到一条够宽阔的河堤,但是又不想查地图。

    在床上你翻来覆去,有点睡不着。你想了很多事情,它们大多无边无际,像是诗或者写在川柳上的绯句。最上川,像是这种并没意义的短句在你脑海中重播了很多次。

    第二天很快天亮。他起来洗漱,去附近吃了早饭,然后接着漫无目的的游荡。五天后的航班是在下午三点,中途在菲律宾转机,所以航程要比较长。

    半夜雨停了,清晨的路面还有浅的水洼,公园的野草沾满露水。湿冷的风吹过,他裹紧羽绒服,像是在迎接另一次飘雪。坐很久电车到东京东北边的荒川区。有一条从海湾延伸到内陆的河,自东南向西北,正好贯穿了荒川区。他走到河堤边的人行道上,两侧是独体式居民楼,电线杆和缠成一团的黑色电线一簇簇挂在顶端一路延伸下去。太阳出来了,他继续沿着河边走,看到前面有一条商店街。

    中午的时候,他进去吃了一碗日式牛肉盖饭,然后走出店家准备坐电车去一趟台东区,浅草寺。太阳逐渐升温,蒸发掉了路面的水洼,天空很干净晴朗,但体感气温依旧凉,大概是15度左右。他走在河堤,看到上坡处横跨河面的石桥上穿着制服的学生跨着深蓝色提包聚成很多小团体,讨论着春假去干嘛。他到石桥那端静静站着,听到一个女生要和朋友去市中心K歌,听到一个男生和朋友热烈讨论着上周发售的新游戏,听到有人抱怨社团的前辈太使唤人,还好这个春假没有社团活动。她的朋友劝她自己创一个社团,什么社团?他没听懂。

    站累了他回到河堤旁边的长椅。摸出手机他看到母亲给自己发的消息。点开来是一张图片,两张类似护照的本子,凑近看发现是离婚证,长得和结婚证很像,就是变了一个字。他再点开伊的信息。伊说自己最近有新的构想,是关于乌鸦和冰鱼的,期待他回国一起讨论,或许还可以给久未更新的漫画增添一话。他把手机收起来。

    水面清澈平静,水底的花岗岩历历在目。他看到河的那边一排樱花树正在悄然绽放,白色的樱花以一种舒展的姿态迎接阳光和温暖。桥上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他看到有雨燕在河面上的半空盘旋,然后俯冲天空,再停驻在樱花树枝头,抖落花瓣飘落河面,随着水流的方向溯往远方。一切好像都变得可能,充满意义的未知性,漫画也是,日本也是,弟弟也是,离婚也是,好像存在未曾体验过的情感,不断萦绕着他,像是复苏的万物,像是荡漾的微风。

    但他其实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春天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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