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天该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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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绘石雕
订阅的邮件组最近置顶了一位探讨死亡与临终经验的作家 Elisabeth Kübler Ross 的话:
我们所知道的最美丽的人是那些经历过挫折,经历过痛苦,经历过挣扎,经历过失败,并且从深渊中找到出路的人。这些人有一种欣赏、敏感和对生活的理解,使他们充满同情、温柔和深切的关怀。漂亮的人不是凭空出现的。
我站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那座彩绘石雕四佛塔前,感受到的可能也是这种感情。漂亮的事物也不是凭空出现的。
脑海里突然浮现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主题曲中的一句歌:“你已等候我多时,终于知己般相遇。”
记忆里在敦煌洞窟里仰望过类似的雕刻,尺寸不同,灯光不同。也许是其背后的无数个故事和无数个人一脉相传。得意的将军,失意的画师,虔诚的供养人,人情练达的策展者,一切有形的都不长久,传说却得以流传。这些令人痴迷的故事和我自身的经验悄悄融合,黯淡成展厅里一束安静柔和的光,摄人心魄。
美丽由自身和观赏者两方各自在时间中囫囵生存后留下的印记碰撞后构成。在漂亮的人或事面前,我忘记城市的冷漠、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完美的假象。但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多数人的多数生命是在忙忙碌碌中长大,在忙忙碌碌中老去,两者的界限微不可见。大都市里的年轻人有一份足够把热情榨干的工作,一段将就度日的爱情,难以抵挡很多被加重的日常,像是情绪波动、食欲波动,没有社区 —— 当从A处穿行到附近千米的B处的过程中,安全无法被无条件确保的时候,社区荡然无存。
从纽约回到西岸后生活一步步变化,周围的人开始思考搬家、办新的信用卡、养猫,我也慢慢拥有了理解都市生活的视角。像纽约这样鲜活的地域当然值得无数人为其著作,也正是因为那些源源不断的回忆与记录,纽约不会消亡。现下的我不也是在为这海洋注入一滴水。
而在一切或庞大、或细微、或旁观、或亲历的叙述中,一朵朵身处时间漩涡正中的浪花切身所感还是类似某红书上一位纽约客的描述:“是痛苦,是孤独加乘,是地狱模式,是higher highs, lower lows, 也是做自己,没人care,所以可以尽情放肆。” 这里的纽约也许只是个代号。身处都市、负有种种“不得不”又不甘心的人都要面对自己的纽约。20岁出头时需要内心做功尤其多,毕竟这时候不仅内息不稳,且招式全无,既没有所谓成年人的笃定,或不得不笃定,又暂还没全习得抵御寒气的技巧。
多数时候在时间面前,我像是个迫切想要长大的孩子。我穿上都市人的衣服,看他们的书和杂志,寻找咖啡厅,听播客。想要和时间交朋友,后来才一点点发现,这个朋友没办法交,只能成为。孩子也可以在偶尔的黑夜里瞥见别人的厚重,会真诚而又笨拙地想要做点什么,而更加得体的人知道有些亲密感只需听,不能说。方式并无高下之分,但如果随着年岁增长仍然能时常保持得体,是对自身耗损比较少的一种方式。现实是,洱海月反射在水面的光照不到转年的金门,现下的磨练仍然是要在紧绷中保持得体。
休言万事转头空,那尚未转头时,明知皆梦,如何?
我们需要具体的方法来应对生活的每一个切片。用创造来抵御平凡的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创造。人们可以把艺术、旅行、甚至婚姻当作信仰,却没因此改变清晨刷牙时粗暴急躁的动作,还是要为截止日期焦头烂额,还是被想念折磨,还是看不清路上人群的脸,还是要承担逆社会时钟的后果。需要更具体、再具体的方法。
西区植物园
在纽约见到了从前的一个室友,她决定休学后搬出了公寓,而这次时隔近一年后见到她,发现她的状态提升了很多。她说,最后决定相信自己的感觉,没有吃医生开的一些药,而是选择调整生活方式,从美国的一侧搬回了更为熟悉的另一侧。后来证明她的坚持是对的。身体是个黑洞般的有机体,有时无法被单一领域的机理所解释,相反,个体的经验当然也无法成为范式。
她仍然非常高产地写很多歌,恋爱,跟别的乐队、也偶尔自己在布鲁克林大大小小的场子演出。我们骑着城市的city bike穿过大街小巷,拜访每个不算起眼的小花园。她告诉我她是怎么独自搭的这个太阳板、那个给小孩们的沙地,一边水池里的乌龟被她起名叫 Noral Jones,还有在她为新吉他命名 Patty 后的一天真的在街角见到了她的偶像 Patty Smith.
我说,这是吸引力法则。她也赞同。
我们一边漫无目的地走过西村一边讲彼此对佛学新的理解,还有音乐,还有那些大一的时候在宿舍整晚放Lana Del Rey 的夜晚。我们还聊到《瞬息全宇宙》,聊我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为同一部电影毫无预料地痛哭。后来没有纸巾了,我俩只能用口罩擦鼻子。真的很丢脸。
在 Chelsea Market 前分手,各自说一两句道别的话、拥抱,我目送她汇入人群没有回头。我想我未曾预料地在一个种族、成长环境、性格全不相同的女孩身上获得了一种理想中的友谊,透明、野生、但不落牵挂。这神奇的共振好像是暗戳戳向我佐证,看,生命的质地不为国籍、信仰、性别、肤色或任何其它被规定的标签所左右。我隐隐有感觉她不会再回来西岸读书了。她把没能带走的吉他送给我并请我帮她变卖家具。我为她感到高兴,盼望未来能在西岸圆形的开放式希腊剧场听到她唱歌。
有种人的才华是,只要她拿起乐器的一瞬间,某种宇宙的能量就在她周遭降临,没人能够挪得开眼睛。她就是这种,而我又何其幸运。
月后,我花了几个星期陆续帮她把家具变卖掉,然后将余款转账给她。中途遇到账号的小波折,又拖迟了月余。神奇的是,有些瞬间里,我看着逐渐空旷的客厅,意识到自己在清理掉一些重要的、从前的痕迹。有些人的退场如此温柔,允许我独自慢慢消化。其实只要心中的一念不熄灭,过去永远活着。现在的功课是,适时地允许它死去。不必急,离开需要果断执行,再见却可以慢慢地说。
可以念念不忘,要学习的是如何辨别回响。
上学很多年后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无论身处平台大小,无论环绕者经历多少,任何一环境都存在其封闭性。打破自身局限性的方式必将是不断将身体或心理放置到不同环境的叙事里。虽然肉体出走难之又难,但心灵其实鲜少困在一个地方,而是一直主动或被动地在移动,所以朋友换了一波又一波。好像离开无法避免。
最近生出一个残酷的认知:我在用身边一个个远去的人,佐证自己的成长。
不要这样。长大和离别不是互为因果关系的。我们本来存在于同一永恒的时空中。秘密是理解力。如果能够更好地理解彼此的生命都处于一种流动的状态,我们会仍然亲密无间。
道别可以很慢很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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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缠的季节、南门传教士和学生社团
夏末秋初时我回到校园。西岸的季节更替实在不算分明,从前总觉得这边的天气哪里怪怪的。一次在雨中出行时忽然意识到加州少了什么,是季节。这里没有在邻里吆喝、东奔西顾中倾盆而下的大雨。这里的雨里总是只有雨声,那么安静。细想来,少的并不是季节。
中国人骨子里的文化传承中终归有一角是属于二十四节气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归于四季,是我们一生的功课。同样,现在想来,二十四节气搭载的也不仅仅是节气。
在这么不夏不秋、界限模糊的季节里穿衣总是很难,短袖也不对帽衫也不行,只能靠叠层。某天我在校园南门等待一个久别两年的朋友时,却发现矛盾的远远不止季节。
日落时分等人很惬意。阳光斜射,南门旁夹克加墨镜全副武装的一个人自己拉了把椅子端坐着,身边的音响清晰地播放着基督教歌曲。不到十米开外,一个自来卷头发微微含胸的白人小男生手握传单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一个路人 “Interested in Politics? ” 因为是五点钟,成群的学生乌泱到来,路过端坐在音响旁的老头,路过那些歌曲,路过卷毛男生,路过我,不会有人停下来。民主社团就在传教士几步之外发传单,两者还都显示出一种不约而同的恒久毅力。人群来去,只有这两个人和我是不动的,这一幕居然格外戏剧。等待在此刻是件如此自然而正确的事。不然还能去哪里呢?我就是属于这个矛盾的时空。
人流不到十分钟就不见踪影了,但这两人仍然没离开。不知道有几个人听清一句音响里的歌了,反正传单一张没发出去。头发卷卷的男生真是可爱,我实在不忍心,走近他去主动领了一张。
后来等待的朋友一路不停向我吐槽加州无聊的天气丝毫没有个性可言,传单也早就扔掉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却悄悄涌现,反复拉扯、无可奈何、无法是好,都好像也没有那么糟。应该允许矛盾在自身共存。我们都可以不是极致的人,但也许仍然可以做一个兼容的、漂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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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社交
有没有可能,社恐并不是恐惧社交,甚至不是恐惧暴露自己,而只是惧怕主动?《东邪西毒》里张国荣有句台词:“我知道要想不被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这方法也许确实奏效。几年前我收到一个小妹妹的圣诞贺卡和手写信,猛然懂得了这方法的害处。嗳,不要做个不努力的成年人啊。
好在近期我在考古一位创业者Lightory的公众号的过程中,找到了折中的办法。Lightory的内容标题都十分简单粗暴,类似于“写在21岁” ,“写在31岁” 等等。读起来轻松,一目了然。时间线索如此清晰时,更能看见人的脉络。如他所说,“写作是孤独者的社交。” 既不用主动,又不会被拒绝,真是方便。
可以读到另一人多年前的记录是很幸福的事。就像我可以通过一部纪录片的时间去浅浅窥探赫尔曼黑塞的一生,但真实不是一个黑白影像,不是后代或密友口中的描述,不全部是那些有名的小说,如今确切的痕迹只存在于回复过的三万五千封信件里。幸好这样的人虽然孤独且被动,但没有切断社交的可能性。很想认识这些美丽的人。
有时候想,如果在未来死去之后,有陌生人坐下来一页一页读我的日记,看我收藏或点赞过的文章或电影,那我们必将已是极度亲密了。一生浓缩在几摞书信日记和浏览记录中,足矣。多数人是相反,像学生时代有些同桌,并肩而坐但其实只算是擦肩而过很多次。不过,我还有个贪心的小奢望,奢望我们在生前相遇。我的痕迹丝毫不值一提,只是我也很想认识你,听你讲很多很多话。
我们总是说理解世界需要把自己当作方法。应该再补一句,方法就是我们自己。
在纽约时想要寻找关于当地的文章来读,华人所作又少之又少,张北海的《一瓢纽约》自然不会被错过。虽然现代信息发达前所未有,但和从前的人、从前的时代产生纽带的门槛越来越高了。有种风华不会再来。因此读到这个作者时,明知他离我遥远,却庆幸他以零散的记录书写他生活过很久的地点,留下一个浅浅的豁口,通向他。离开纽约三天前,传来一则讣闻,人物杂志也刊登了这篇报道。“张北海,「中国最后一个嬉皮士」走了。”
他或许有透露过对讣闻的看法。
除非一则讣闻无论在哪一方面和你能够扯上一点点关系,你会经历一种所谓的“认识的震惊”之外,绝大部分的讣闻,我们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看。这样比较保险,因为,尽管是在报纸上公开发表的,我们毕竟仍然是在偷看一个否则永远无从得知的陌生人的一生,哪怕这一生只容纳在一个六英寸栏里。冷酷吗?我想不是。不错,我从未见过任何人为一个陌生人的讣闻流泪,但他并不比那则讣闻,或这个世界,更冷酷。
——《一瓢纽约》
也许当我们读过他书写过的内容时,即使是陌生人,也多少会收获除了震惊以外的一点点情感。
秋天该很好
秋天到没到不好说,但夏天肯定结束了。松果成熟的季节里,我看了很多次松鼠吃饭。清晨越来越冷,我添齐了茶具,更为勤勉地泡茶。这是一笔极为划算的投资,每当朋友们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时都可以叫来喝会茶。原来帮人解决问题要做也只能做的只有两步:帮TA续茶,可能的话再适时提些问题。如果时间充裕,也可以做红烧肉请大家吃或自己吃,前者要担的风险高一点,毕竟糖色会不会炒糊现在还是个概率问题。
我只想生活得更具体一些。
原来这场游戏要通关,不是靠寻找终点的,终点往往已经在最初的地方安置。通关考的是补全地图。一切向外延伸时,扔掉大脑,能换来整个世界。
而关于开头的问题,在读到黑塞给年轻人的建议时我终于释然。应该学习猫,情绪稳定是对身边人最好的礼物。
对年轻人我想说,你要成熟,在试图改变世界之前,要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随着更多的人学会如何以平静和批判的精神看待世界,集体性愚蠢造成的危险,尤其是战争,将得以减少。
——《赫尔曼·黑塞的漫长夏日》
未转头时,等待。同时节制和思考。时时刻刻。
一片空无中,有些本来自于黑暗的部分永恒闪烁。在我们所不能用眼所见的时分。
当道路、真理和生命全部重合,层层繁琐的装饰脱落,关于有为无为浮于字面的争论失去意义,宇宙静默不语,时间像一阵风一样落在脚边。
就是那时。就是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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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原创,出处“时刻小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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