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雾雨

晴空雾雨

1

出着太阳落着雨，这般情形很少见，但也不是不会发生。夏日午后，日头很盛，空气热乎乎的，熔着农人们躁动的心绪，烧着他们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磅礴喷发着自己燃烧的欲望，踏散在这广袤纯朴的土地上。雷阵雨是说来就来的。也许是浮云看不惯烈日，想要抵消掉它的锐气，便积聚到一处，开始发力，噼里啪啦，急促地胡乱浇下一阵，淋湿了农人的衣帽，却褪去了他们的心火。空气由浓热变得阴闷，好歹有凉风丝丝穿过，不由得让人开怀许多。

晴晴，便是在这样的天气降生的。这也是她名为晴晴的缘故。

晴晴出生的村庄叫刘古庄，村子不大不小，呈长方形，从冬到西，有二里地远，住着二百多户人家。晴晴的家，在村子的西南角，三间堂屋是主房，一间西屋是厨房，院子大门朝西，普通的砖瓦房一座。门口有棵柿子树，秋天挂满红灯笼。春天周边的野草绿着生长，也显得有一丝生机。出了门口往南，是一条两米宽的土路，一直延伸着，土路两边，是广阔的农耕地，春耕秋收，养育着村里的生命。大门正西，是一片杨树林，这片树林，归村里五户人家共有，每家几十方，但晴晴家并没有份。林子的最北边，是几座坟头，是村里老李头家的。虽称不上恐怖，但光秃秃的杵在那，总叫人感觉凄凉，逢祭日时，老李头会来坟前烧两沓纸，放几声炮，以示对先人的怀念。

晴晴小时候，生的漂亮，全村人极为夸赞。大眼睛水灵灵的眨巴眨巴，肉嫩的小手胡乱地抓，时不时被逗笑，发出咯咯清脆的奶娃声，惹人喜爱。

晴晴的父亲叫玉刚，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纯朴到让人觉得到了呆滞的地步，个头不高，比较瘦小。母亲呢，名二云，是位忠厚的妇女，村里人都夸她能干，大高个，略丰腴。奶奶则是典型的旧社会思想，裹的三寸金莲，整日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妇人，在一起打发时日，而且总想要个孙子。

那时的日子，本就是清贫的。村里若有万元户，就是了不得的事了。村民基本都是守着自家那几分地，很少有人自己做营生，也没有任何工厂可以供他们挣零花钱。

不富裕的日子，也得过。

晴晴已经长到了三岁。虽然计划生育严到吓人，父母还是生了二胎，毕竟是想要一个男孩。结果不负所望，果真得了个男孩。全家人不免欣喜了一阵，奶奶对二云也不再那么苛刻，看晴晴的时候，也不再凶巴巴地了，态度温和了不少。

2

幸福的日子，总是溜的很快，让人来不及抓住它的尾巴。夏季已经过了，玉米也开始结棒子了。此时，打农药，杀害虫，除草的新一轮的农活，也要开始了。

一日下午，晴晴妈带着囊中的孩子下地打农药，忙完之后，便坐在地头的草地上，给怀中的孩子喂奶。不幸，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袭击了这一家老实人。因为打完浓药没洗手便给孩子喂奶，导致孩子中毒，最终未抢救过来，就这样离开了。

晴晴一家如遭当头霹雳。奶奶辱骂二云，几十岁的人了，不知道自己刚干完活，身上手上沾的都是农药吗？就这样把自己的孩子毒死了？从此对二云再无任何好脸色。丈夫老实，虽不责怪什么，但也悲痛的几个月都不怎么说话。晴晴还不太懂事，也不敢出声，就知道好像全家都乱了套，知道她不能再见到弟弟了。

最绝望的，还是晴晴妈。懊悔，自责，早已经占据了她的内心，眼睛已经哭的再无泪滴。亲人们也斥责她，全村人都说她傻，说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她有点发疯了。

过了有一年，晴晴妈神经还是不太正常，然后就离家出走了，悄无声息地便没了踪影。玉刚找了好久，没任何消息。晴晴整日哭着找妈，也是无济于事。

3

晴晴和爸爸玉刚搬到奶奶家去住了。一来是因为老实巴交又没眼力劲的大男人，独自扶养一个小女孩，有些费力。二是老人年纪大了，三个人一起过活，能顺便照顾老人。三是玉刚住在现在的房子里，不免每日思儿思妻，难以名状的苦闷。

晴晴和玉刚，刨掉了柿子树。收拾东西，搬到了奶奶家。

晴晴奶奶家，在村子中央，门前是村里唯一一条宽5米的主路。过了主路，是一个人工坑，面积足有几百平。雨季时，坑里水很满，有蛙乱叫，不少孩子喜欢来这里网小鱼，有时候能网一兜子，回家炸着吃。天热的时候，也经常有几个孩子成群结队，脱了衣服，光着屁股，纵身跃下，在天然“游泳池”欢快地嬉戏着。旱时天，可以见底，生满野草。门口立着一棵大榆树，晴晴一个胳膊都抱不过来。榆钱用来蒸馍，很好吃。晴晴自从搬到奶奶家，便爱在这人工坑附近玩耍。有时候会提着一个小桶，拿一把铲子，跟着奶奶一起捉蚯蚓，用来喂鸭子。

晴晴不知不觉已经六岁了，到了上学前班的年纪。幸亏学校就在村后，离得不远，交了学费，自己每天就可以上学去了。

玉刚干起了小营生，平常收废品，忙时卖雪糕。夏日的忙时，村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在地里忙活，打场，割麦，压麦，晒麦，垛卖杆。孩子们帮不上大忙，但也都各自拿着袋子，去收过的麦茬里捡麦穗，一天能有不小的收获呢。人们大半个月的时间，都会在地头忙活，平时口渴了也只能喝一些从家里带来的凉白开。穿梭在地头，卖雪糕，还是很受欢迎的。一毛的是凉水的，两毛的是八宝粥的。那时候的孩子，只要看到有人骑自行车路过，自行车后面绑着一个长方形的箱子，箱子上盖着棉被似的东西，嘴里吆喝着什么，离大老远就会跑过去，因为他们一看就知道是卖雪糕的来了。

由于性格原因，家里也不富裕，所以玉刚一直很抠门。对自己很抠门，不舍得爱好的穿好的。对孩子也抠门，不舍得多给她零花钱。但是，不多给晴晴零花钱，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不知道大人挣钱不容易，假若给她五毛钱，她恨不得一次就花完。而且他也管不了她。

后来，晴晴不知跟谁学的，手脚变得不干净，在学校的成绩也不好。

玉刚很生气，他想不明白，自己一家都是那么老实的人，老实的甚至在外人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自己的孩子咋就那么不老实呢？竟然还去偷东西？

刚开始的时候，肯定是说教。他也没动手打过孩子。可是，不顶用。晴晴非但没有改，还变本加厉，偷东西在村里都出了名。村里人都知道，玉刚家的闺女，才七八岁，就手脚不干净，偷人家的东西。有时候偷邻居家的零花钱，有时候偷学校门口小卖部的零食。所以，没人愿意让自家的孩子跟她玩。

后来，玉刚也打她，但是，依然不起作用。

4

上到小学三年级，晴晴提出退学，她不说原因，只是不愿意去学校。

无奈之下，玉刚只得同意了。

可能是年龄大些了，她不再偷别人的东西了。玉刚天天去收废品，就带着她一起。有时候也会让她留在家里，帮奶奶做一些事。

一个上午，玉刚骑着他的三轮车，去邻村收废品。不料，没有任何征兆，意外再次降临。他被一辆卡车装了，连人带三轮车，一起滚到了路边的沟里。

在医院抢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还有一样病：胃穿孔。说来也不奇怪，自己一个人，出来收废品的时候，连顿热饭都不舍得吃，早上出门有时也就垫巴一个凉馒头，长此以往，胃出了毛病。

医生说需要输血。也只能答应输血。

虽然九死一生，活了过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生病输血，他染上了艾滋病。村里人都断定肯定是这次输血的缘故，因为大家都懂这个病的常识。

那能怎么办。这都是命。

挣扎了七八年，和病魔抗争，最终还是输了。起初三五年，看不出什么异常，最后两年，天天需要输液，身体一直是高烧不退。后来身上开始起红色的疙瘩，每天难受的都想直接泡在水里不出来。本来就穷酸，更没人愿意接触他了。

晴晴心里也害怕，毕竟是自己的爸爸，也得照顾呀。至于奶奶，没太多情绪波动，可能在她看来，这都是儿子没出息，自己作的。

终于，在八月的一天正午，天气很炎热，玉刚停止了呼吸。离开了。

晴晴不知所措。只知道哭。

旁人疑惑奶奶为何不伤心，她只说“我才不哭呢，我没这样的儿子。”

5

玉刚下葬以后，只剩晴晴和奶奶一起生活，生活的经济来源算是断干净了。所以晴晴更不受奶奶的待见了，本来就重男轻女，这下还留个丫头，让她自己一个孤寡老人养。

晴晴平日里挨骂挨打是很经常的。但是，也无处可去。

日子一天天走着，有人的个头在增长，有人的生命在逐渐微弱。

晴晴出落成一个大闺女了，奶奶得了肺气肿。

三个月以后，奶奶病逝。听人说，奶奶由于病魔疼痛难忍，中间自杀过一次，一个人爬到马路对面的人工坑里，都到坑边了，被邻居发现，救回来了。那天晴晴没在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奶奶入葬以后，晴晴彻底是一个人了。

6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晴晴现在也有二十六了。

奶奶的院子，在路中央破败的很显眼，变成了危房，杵在那里，四周都是杂草。榆树已经被砍掉了，只剩下树根可怜巴巴地藏在土里，和柿子树一样的命运。

晴晴的身影，十年内再未出现过。

有人说，奶奶死后，看见晴晴妈来找她了，她跟她妈妈走了。

也有人说，晴晴是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打工了。

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她未曾回来给亲人上过坟，也未曾再踏进过这个村庄。

不是所有的晴天都不会下雨。不是所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拥有幸福。不是所有的爱，都会围绕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