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

她抱着书本走过去的时候，我正坐在操场边的马路牙子上舔冰棍。

微风吹起她的长发，带起的淡淡清香像羽毛一样挠了挠我的鼻尖，我打了个喷嚏，冰棍脱手掉在地上。

“傻子。”另一个“我”嘲讽道。

“可惜了。”我说，“要是三秒内拿起来再舔干净，应该还能吃。”

“那你试试？”

“她都走了。”我没理他。不，应该是没理“我”自己。

确实，直到现在我都常常把另一个“我”当成“他”，但其实“我”真的是我。准确地说，我的大脑里生出了另一个与我拥有相同记忆的“我”自己，并且无时无刻不与我心意相通。我的一切想法——不论是美好的还是龌龊的——都与另一个“我”共享，“我”就像是我的新人格。

一开始，我们俩之前的对话并不能持续，只能像是在用破旧的电台接收远方的信号一样，交流时断时续。但慢慢的，我们之间的联系越发紧密，我与“我”同时在脑子里对话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我”已经能够随时出现了。

作为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内心所有的想法都被别人窥视的场面想想就不寒而栗。但是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话，那又怎么样呢？说实话，两个我同时存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情，都可以拜托给“我”做。比如上课，比如考试——尽管“我”从没替我这么做过，但这个设想肯定是可行的。可转念一想，也许这并不具有现实意义，因为“我”在替我考试的时候，我也在。也就是说，不管是谁在承受这令人煎熬的固定的几个小时，至少我们的身体用的是同一个。

话说回来，人生总会有些不愿面对的事情和难以处理的困境，把这些交给另一个“我”不也挺好吗，至少这能做到精神上的逃避。更何况，作为共生体，“我”的想法我也一清二楚，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别废话了，你在向谁自我介绍？你脑子里天天幻想个鬼啊！”“我”不满地说道，“她都走远了，你去不去追？”

“不去了，下次吧。”

“哼，不就是不敢吗？还下次。”

我没说话。

我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冰棍在地上慢慢融化，水分蒸发后，一滩富含糖分的粘稠的膏状物出现了。与此同时，一群不知哪里来的棕色小蚂蚁排着长队赶了过来，它们摆动着长长的触角，那细长的足肢一刻不停地抬起落下，推动着它们小小的身体快速地移动。我看着它们训练有素地围绕着这滩糖膏又啃又咬，然后把扯下来的亮晶晶的糖块儿用颚夹着，急匆匆地往回走。

它们咬着硕大的糖块艰难行走的样子让我有那么一瞬间非常感动，我觉得能够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不断前行的生命，都是可敬的。直到另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蚂蚁狂奔过来，趁着一只疲惫的蚂蚁脚步趔趄的时候咬了它一口，然后抢走糖块一路飞奔回去……

作为一个局外人，我自然是不应该插手它们之间的矛盾的。因为也许这样的事情，它们俩之间已经做过好多次了。这也许只是个游戏，或者是个并不严重的恶作剧，可那只疲惫的蚂蚁被咬了那么一口之后，直接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我确信这不是玩笑。于是我出手了，那个只会蹦跶的小东西被我用一个石子碾死了。

“何必呢。”“我”说道：“动物的世界没有公平正义，你执法的理论依据都没有，没意义嘛！”

“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不公不正了。”我说。

“动物世界里更多，死了也只能怪自己没用，这就是‘适者生存’。你很明白，别装糊涂……审判别的生命很过瘾吧？”“我”明白我在想什么，我也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说：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聊——”“我”说，“啊，好想做点什么啊。暑假快要来了吧，真期待啊。”

“暑假只能打工去，不然二十多岁的人了，宅在家里会被父母嫌弃的。”我语气坚定地说道：“对了，既然说到这个了，那明天就去找工作去！”

“这话你前天和昨天都说过吧？”“我”说，“还是想想晚饭吃什么吧。然后再想想待会儿怎么找机会和她搭上话，这才比较现实。”

“你什么时候走？”我没有接这个话。“我”以前说过，以后的某一天，“我”会消失——或者是与我合二为一——然后我的生活又会恢复正常。我相信“我”。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时候到了，我们都能感知到。到了那时，你求我留下也不行。”“我”回答。

因为“我”的存在，导致我无法做任何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包括学习和打游戏。所以我成了天天逃课的不良大学生，再这样下去，我也许会被退学。但是我实在不能忍受呆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的感觉，那太熬人了，所以我宁愿逃课。

要说逃课这种事情，我虽然以前也没少干，但是一些重要的大课和专业课，却从不缺席。我很明白轻重，需要努力的时候也毫不含糊，成绩自然也不差，所以老师对我逃课的行为也大多听之任之，甚至还有老师觉得我很有天赋，只是需要磨磨性子。

这不，我现在就天天在“磨性子”了。其实这也不能怪我，要怪就得怪“我”——这话听着多少有些别扭——任谁在一台电脑里装了两个系统，都得接受电脑卡顿的后果不是？可是电脑能加装内存条，我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办？

“你以为我想跟你做‘连体婴’吗？”“我”不满道，“你还嫌弃上我了，我就是你，你可得自重！”

“哎……”我叹了口气。

知了叫得疯狂，盛夏的大太阳此时才落下一半，树荫下虽然有习习凉风，但我仍然觉得燥热难耐。我想着要不回宿舍睡会儿，但是这里离宿舍楼至少有六七百米，走回去又得一身汗。还是坐在这里舒服点——等会下课之后，她应该还会经过这里，我也许能找到机会和她搭上话。

“瞧你卑贱的样儿！”“我”说道，“心跳都加快了……完了，你准能当舔狗！”

“什么舔狗，讨好喜欢的姑娘可不算舔狗，我可是很有底线的，不理智的事情坚决不做！”我嘟囔道，“其实我也不一定非要和人家产生什么联系，悄悄喜欢人家不行吗？多美好啊，多纯洁啊！”

“等人家交了男朋友的时候你就不这么觉得了。”“我”又拆我的台。

“不是拆台，这是事实，你自己也很清楚。别自欺欺人了，今天先去把人家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问到手吧！”

“咦……你看这天挺蓝哈。”

“你——”

“我知道！我明白！我懂了！我去还不行吗！”我打断“我”的话头，自我鼓励道：“没什么可害羞的，勇敢点，诚恳点……再说我也挺帅，成功率不会低的！”

“嗯嗯，没错。”“我”在不知什么地方老怀甚慰地捋着胡子——仿佛在看一个可教的孺子——对我现在的觉悟感到很满意。

我于是继续坐在树底下，一边看着蚂蚁们辛勤地劳动着，一边时不时看一会渺远的蓝天。“越是闲得发慌的人，越是能充分地欣赏蓝天的美。”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我反复咀嚼这句话，越发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

那些远看着很小但实际上不知多大的白云在不知多远的天空悠然滑动着，似慢实快。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也仿佛正随着云朵慢慢飘远，飘到极远处的天空消失不见，然后又从另一边的某块相似的白云上出现，继续顺着无形的路悄然移动。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看到了时间的流动，但我又马上痛觉自己的屁股被坚硬的马路牙子硌得生疼。等我站起身揉捏完屁股后，发现原先熟悉的天空已经变得陌生，所有的云一下子变了模样，刚才的那个瞬间已经消失了。

没关系——我重又坐下——很快这片天空又会属于我的。

清风吹来，远处近处的小花摇曳出淡淡的香气，我看到几只白色的粉蝶在树丛中上下翻飞，细微的花粉在阳光下晶亮地闪烁着，然后很快消隐于空气中，再被清风撒播在天地间。

在树荫、清风、知了、蝴蝶、白云和蚂蚁的陪伴下，一节课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下课铃声响起后，不远处的那座教学楼很快热闹起来，有的同学上的是连课，现在只是出来休息，有的已经解了放，正三三两两地奔向自由的小天地。

我很快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女孩。远看她时，虽然看不清脸，但是那清透如溪水般清冽的气质却让她显得鹤立鸡群，让人不自觉地瞩目。等走进了，她那画着淡妆的小脸上的精致的五官就更显魅力，简直就像瓷娃娃般，完美得仿佛不似真人。

她身上一袭淡蓝色的长裙，脑后简简单单地扎着马尾辫，抱着书的手指看起来葱白细嫩。她走路时目不斜视，纤细的体态和轻盈的步伐凸显出了她身上某种独特的风韵，让人一见难忘。

“人美，气质更美。”“我”不由感叹说。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我很是骄傲地说道。

“那你还杵着干嘛？快去啊！”

“哦哦……”我赶紧起身，一边拍打屁股，一边朝她迎面走去。

她远远瞥到了我，下意识地往一边让开。我一个健步窜过去，拦在她的身前：

“你好，我是大二法学院的，我叫于爻，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能交个朋友吗？”

她终于抬眼看了我一眼，似乎她此前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开始，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茫然，但随即很快清醒，并且突然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你……你怎么了？”我下意识地躲闪她，可她还是不说话。

身边很多下课走过的同学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这更让我有些难堪了，我连忙拉着她走到不远处路边的树下。她对我冒失的行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抗拒，只是始终盯着我的眼睛看，看得我都不禁感到纳闷：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对我的心灵就这么感兴趣吗？

“不对，她在看我！”“我”突然说道。

“嗯？怎么可能——”

“我是在看你！”她突然说。

我们俩被吓了一跳，她难道会读心术吗？她是谁？

“我知道你的存在，你躲在这里可不好，我来帮你解脱吧。”她盯着我的眼睛轻声说道。我只觉得她的声音非常好听，既轻柔又安详，她的眼睛也很美，仿佛那里有无限的柔波。我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接着我就像睡着一般人事不知了。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我正靠坐在刚才的那颗树下，而时间好像没过去多久——不远处还有人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

盛夏的太阳斜挂在天边，知了的合唱还是那么宏大有力，但我感觉自己明显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呢？我的头还懵着，我想不出来。

“他走了。”她突然说。我这时才发现，原来她还在这里，她刚才一直端着书坐在离我不远处的路肩上，她的长裙下摆被夹在膝弯里，于是小腿就露出了更多细嫩的皮肤。

啊，对了。我是想要和她搭讪的……我为什么要去搭讪来着？是“我”让我去的……那么，“我”呢？“我”哪去了……“我”又是谁？

我撑着身子站起身来，混沌的头脑渐渐变得清晰，原本趋于停滞的思维重又开始了运转，就像是到点后准时启动的蒸汽火车，随着轮子“哐哧哐哧”的震响，嘹亮的汽笛“呜——”地喷涌出大量蒸汽，走上轨道的思维立刻发散出庞大的想象力和敏锐的判断力。

“他是谁？你又是谁？”我悄悄后退几步，皱着眉头问道。

“他是一种心魔，会不知不觉吞噬你的灵魂，我把他赶走了……至于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她合上书后，先是微闭着眼在胸前行了个基督教的十字礼，然后才用手捋着裙子小心地站起身来。

“心魔？这是什么说法，你以为现在是中世纪吗？”我冷笑着说，与此同时，我还在不停地呼唤“我”，但“我”一直没有回应。

她站在树荫下，嘴角扬着淡淡的笑，“那如果用现代的说法——叫人格障碍——你应该听得懂吧？他就是你的第二人格哟。”

我有些不以为然，“那我要怎么谢谢你？”我注意到她拿着的是本《圣经》。

“这倒不用，不过……”她突然笑眯眯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你们俩谁是心魔，谁又是自己？被我杀死的人是谁，现在活着的人又是谁，你弄清楚了吗？”

我瞬间冷汗直冒，对呀，我是谁？他又是谁？她杀了谁？我还活着吗？这几天我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我会轻易相信他那明显不合理的说辞？我怎么了？

我盯着她，希望她能给我一个说法。但她只是对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转过身走了。巨大的恐惧一下子将我包围了，我意识到，她也不是好人。

也许是预感到自己即将坠落，天边的那颗大火球越发拼命地喷吐出热量，知了的叫声也越发急躁了，叫得人不由自主地出汗，仿佛我们的汗腺和知了的叫声之间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它们越是昂扬，我们就越是酣畅。

路上走过的学生们都汗津津的，但如此酷烈的盛夏也只能给他们即将到来的暑假增添热情与朝气。只有我……只有我不是。过去几天的回忆开始不断翻涌，逼人的寒意在我的心里迅速蔓延。

盛夏的热浪中，只有我一个人感到了刺骨的冰寒，我走到强烈的阳光下，狠狠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