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年龄大了，今年的同学聚会尤其多。多年不见的同学渐渐地开始联系起来，也就有很多陈年旧事被翻了出来。
蓦然，我想起一个女生。
其实，她并不是我的同学，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确切地说，她只是县城里一个饭店的女服务员。
1994年7月，我们乡中学初三全班同学倾巢而出，到县城参加中考。首先我们选了一家低档的旅馆住下。
因为都出身于农村，家境好的也不过是个万元户子弟，多数都是些贫穷人家的孩子，对于住宿环境要求不高。
而在吃的问题上，却都舍了血本。随行的几个老师也充分认识到营养将直接影响到智力的临时发挥，不可草率。
当然，由于经济条件条件的制约，又不能顿顿肥酒大肉。所以，良苦用心的老师们经过一番精打细算之后，终于选定了一家物美价廉的酒店做为我们的临时食堂，承诺是：起码餐餐有肉，保证吃饱。
虽然只是一帮穷学生，但对于酒店来说无疑是个赚钱的机会，毕竟这么多人要在这里吃四天饭，所以酒店的老板还是十分高兴的，经常在我们吃饭时候过来嘘寒问暖，或者插科打浑几句，逗得我们直笑。
服务员也都非常殷勤，笑脸相迎，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在这里，我们也学着城里人那样风风光光地过了一把做“大爷”的瘾。
有一次，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女服务员向我们走来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忽然一个踉跄，把一盘菜不歪不正地扣在桌子上。
顿时，汤汤水水四处飞溅。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跟着沾了光，旁边的几个人，包括我，身上被油水溅得斑斑点点。
女服务员赶紧低头认错，一张脸吓得惨白，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
我们所处的那个年龄，正是年少轻狂，极度自以为是的时候，觉得完全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且，在文化低的父母面前往往也唯我独尊。面对着女服务员的失误，我们顿时群情激愤，觉得有必要在城里人面前捍卫一下农村人的尊严。
但我们都是有点文化修养的人，知道要用文明的方法解决问题，于是轮番出阵，大谈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直到老师指责我们，我们才罢休。
当然，最终的结局是：我们大获全胜。
酒店的老板一边向我们赔不是，一边不停地教训那个女服务员。
而那个女服务员只有点头认错和默然流泪的份儿。
当晚我们回到住处，还意犹未尽，继续唇枪舌剑一番，各自夸功，某某说得到位，谁谁说得深刻，互不相让，各有胜负。这让我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觉得城里的人原来并不厉害，知识才是力量，由此收获了满满的自豪感。
正当我们争论得面红耳赤之际，有人敲门。进来的正是那位被我们数说得一无是处的女服务员。
我们立刻住了口，怔怔地看着她，心想着她受了老板的批评，莫非是来继续理论的吗？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各自酝酿，做好战斗准备。
女服务员显得有些腼腆，拿出一张卡片，问道：“谁叫高永利？”
我一头雾水，但不得不站起来，说：“我是。”
她将那张卡片交到我手里，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转身出门了。
这时，我看到那张卡片是我的准考证！什么时候丢在酒店里的，我竟浑然不知。
好悬，险些误了明天的考试。想想也真后怕，幸亏这位女服务员发现得及时，而且不计前嫌地送过来，才不至铸成大错。
这时，我们都沉默了，相视无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愕，茫然，无所适从，然后是愧疚，羞愤，自惭形秽。
我们对她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们开始赞美她了。有人提议，写封表扬信送到酒店里，说不定酒店的老板一高兴会给她加薪。大家一致赞同，并为这个时尚的构思而雀跃欢呼。
于是，我们全力以赴地搜刮着各自有限的词汇，像砌墙一样地罗列着，牵强附会地套用着《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等名人名篇里的隽永绝句，一番努力之下，终于大功告成，洋洋洒洒两千多字表扬信完成了。
上午考完两门课后，我们照例来到那家酒店吃午饭。我们找到了老板，说明了我们的意图。没想到老板却淡然地说：“那个学生妹，手脚不利索，常常得罪客人，今天让酒店辞退了。”
她是学生？被辞退了？
尽管老板轻描淡写地说她“常常得罪客人”，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心如明镜，她被辞退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昨天的事，是我们的兴师动众坚定了老板辞退她的决心。
原来，我们所谓的胜利，只不过是击败了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小女子。
这件事一晃过去了二十年，在经历了生活的奔波与艰辛之后，我经常想到那个女生。不知道她的人生会不会因为那次打击而改变，也自责我们对她的一时失误而没有丝毫的谅解，反而以一个貌似强者的姿态让一个弱者再次受伤。而无论我们的攻击，最后怎样地影响了她的人生，都将是无法挽回的。
想着，心就不由隐隐作痛，有时竟萌发要找到她的念头，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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