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是一个书法家,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我称呼他为老米,一来,叫小米会被人误解为他只是个手机,二来是因为他岁数确实不小了。
老米经营着一家半死不活的小饭馆,然而,我与他相识并不是在他饭馆里,而是在篮球场上。
我喜欢打篮球,他喜欢当观众。但我知道他看的并不是我,也不是别人。因为他总是眼神迷离,表情时而沧桑,时而悲愤,时而欢喜。最开始我觉得他的脑子有点毛病,后来时间久了,我们也慢慢熟络起来,才发现他是个有趣的人。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一个书法家。”老米神秘兮兮的跟我说。
“你不是开饭馆的吗?”我拿着篮球,随意的投着篮。
“是,同时我也是一个书法家!我姓米,我是米芾的后人!”
说完这句话,他期待的眼神好像能发光,而我脸上的惊讶让他无比满足。
“真是厉害!”
我把篮球扔给他,他兴奋的投了个篮,把球扔到了篮板后面。
我们相互加了微信,算是成了朋友。
在朋友圈里,他天天都在展示书法作品,但并不是他写的,都是些古代的书法名篇。他很恰到好处的挑衅着我的忍耐程度,让我在屏蔽与不屏蔽他的边缘犹豫徘徊。
我偶尔会去他的小饭馆吃饭,在这只有六个小桌的饭馆里,老米一口气雇了五个员工。一个厨师,两个跑堂,一个收银,还有一个打杂。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老米有那么多时间往篮球场跑,也知道了这个饭馆半死不活的原因。
每次吃完饭,老米都会嘱咐收银员小尹给我打个很低的折扣,而小尹趁老米不在时,总是不停的抱怨:饭馆都快让他干黄了。
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想补上那十几块钱,却被小尹拒绝了。
她依旧一脸不高兴的说:“不是针对你,这个老米,天天不知道去哪鬼混,啥事也不管。”
我偷偷问小尹:“老米真是个书法家吗?”
小尹翻了一个白烟:“屁!你见过开饭馆的书法家吗!你见过写字像狗啃的似的书法家吗?他这是打了一辈子光棍,魔怔了。”
“那你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些狗啃的字?”我问道。
“都扔了!”小尹指了指饭店的四面墙,说:“你看这墙白不白?”
我点了点头。
“以前的时候,这墙上都是老米写的字。他不是写完挂墙上,而是直接写在墙上。十个客人进来,能有九个客人吓跑。后来在我们集体辞职的威胁下,老米才重新刷了墙,盖住那谁也不认识的字,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在墙上乱写乱画。因此,墙才这么白!”
这四面洁白的墙不会说话,但似乎隐藏着什么伟大的故事。
我深深的凝望着其中的一面,脑海里浮现出老米奋笔疾书的身影,又仿佛看到了宋江酒醉浔阳楼,一挥而就的那几句诗: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再次见到老米时,还是在那片篮球场,我问他:“你又不打球,老往这里跑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在家写字,或者在饭馆干活吗?”
“我这是在寻找灵感!”老米晃了晃他圆圆的大脑袋,上面没剩多少头发,但是都很长,多多少少有点艺术家的样子。
“你在篮球场上找什么灵感?”
老米眯起双眼,慢慢的说:“我寻找的是龙蛇飞舞,放荡不羁,我寻找的是勇猛的姿态,逍遥的灵魂。”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你们水平太臭了。”
我的手一哆嗦,把球扔到了篮板后面。
在这次深入灵魂的对话之后,老米单方面把我列为他的知己。我有幸成为他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
一次,我在饭馆吃完饭之后,老米带着我穿过后厨,来到他的卧室。
那是饭馆原来的仓库改造的,由于老米经营不善,原本租的房子负担不起房租,便索性把家搬到了这里。这个屋子紧邻后厨,一股油烟味。
一进屋,我立刻感到一阵窒息。四面墙上和房顶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狗啃似的字,我好像走进了一个伏妖阵,生怕这些字突然发光,立刻把我打回原形。
我突然想起小尹口中那些被吓跑的客人,大概是因为道行太低,不敢硬刚这伏妖阵。
看到我蒙圈的样子,老米似乎有些得意。他撅着屁股从床底下翻了半天,抽出一副装裱好的书法,骄傲的展示给我看。
“怎么样,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我歪着头看了半天,问他:“你确定没拿倒?”
老米低头看看,瞪大眼睛说:“当然没有了!”
我继续研究,大脑飞速旋转,拿我认识的每一个汉字去比对,但是,几乎毫无收获!
老米的脸开始微微发红。
我生怕打击到这位挚友,便尝试着读了读:“一刀、尸有绿?”
老米的脸慢慢变绿。
读完以后我自己都有些后悔,这是什么逻辑!根据前面还算显著的“一刀”,我猜想后面应该是“见血”!于是我又重新说:“看错了,应该是一刀见血!”
老米叹了口气,把这幅字重新塞回到床底下。
“你着写的到底是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一切随缘!”老米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
微弱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表情十分落寞。
这次事件似乎没有影响到老米和我的关系,但是他不再让我进他的卧室。
闲暇时我跟他聊天,问他为什么要写草书。
老米兴奋的拿出手机,翻着他的朋友圈,说:“欧阳询的《皇甫诞碑》,楷书无出其右,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行书无出其右。唯有草书,我辈还有精进的空间!”
我点点头:“就当老夫信了你的鬼话吧。”
有一次打球,我向老米展示“龙蛇飞舞”的勇猛姿态时,不小心崴了脚。从那以后我就不去篮球场了,也就很少见到老米了。
两周后,老米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点想我,要请我吃饭。我一瘸一拐的来到他的小饭馆,里面早已坐了一桌人,老米也在那桌坐着。
见我进来,老米热情的招呼我过去。除我和老米之外,这桌还有其他三个人。老米一一想我介绍。
老吴,骨瘦如柴,一脸胡子拉碴,脑袋上顶个鸡窝,两眼无神,活像个丧尸,是个画家。
老周,酒糟鼻子蛤蟆嘴,两道长寿眉,一双绿豆眼,是一个诗人。
老郑,看不清他的样子,因为一头油腻的长发遮住了脸,据说他是个摇滚歌手。
当老米介绍我时,说我是一个运动家。我刚喝了一口啤酒,立刻喷到了老郑的脸上。啤酒沫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然而他却很淡定。
我立刻站起来道歉,他潇洒的摆摆手,没有说话。老米告诉我,他最近排练一首自己写的歌,把嗓子唱哑了,一时半会发不了声。
在这个文艺圈的聚会中,我有些不自在。他们四个人一身的行头加起来,都没我脚上的一只篮球鞋值钱。
伟大的人前期总是没落的,像梵高,像曹雪芹。这似乎也是这场聚餐的主题。
然而,我还是太年轻了,这场聚餐真正的主题是非商业互捧。
两瓶啤酒下肚,老周率先进入状态,开始吟诗。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用筷子指着桌上的一盘老醋花生,即兴创作了一首现代诗。
啊!老醋。
啊!花生。
醋是山西老陈醋,
别人尝着酸,我却尝着甜!
花生!
是油炸过的,有好多颗!
有多少颗呢?
数不过来,
数不过来!
吟完之后,老周把筷子啪的拍在桌子上,宣告这首诗的结束。
随后老周灌下一大杯啤酒,鼻子越发红了,像一个红色的灯泡。在一片掌声和叫好声中,老周的小绿豆眼从脸上消失了。
突然,桌上传来一声长啸,老吴腾的站起来,面色冷峻,双眼发红,把我下了一个激灵。老米扶着我的肩膀,低声说:“他的感觉来了。”
老吴从口袋里掏出几只铅笔,瞪大眼睛四处寻找着什么,那种眼神就像一头饿狼在追寻猎物。
老米立刻跑出去找画纸,但老吴已经按耐不住了!冲到一面洁白的墙跟前,双臂乱舞,画起了素描。
我偷偷的看向收银台,还好小尹不在。若她看到这幅场景,会不会疯掉?
等老米拿着画纸回来时,呆呆的愣在那里。我以为他生气了,但当他转过脸来时,我发现他饱含热泪,身体不停的颤抖。
墙上的素描渐渐成型,那是四个人的肖像。
最左边是一个像贞子似的人,我猜应该是摇滚歌手老郑。第二个拿着一支毛笔,头发稀稀拉拉,大概是老米。第三个人看不出是谁,但他手里拿着一盘类似老醋花生的菜,那应该是老周了。还有最后一个人,瘦弱的身形走在一条路上,路的尽头是一个大房子。
老米激动的告诉我,终于有人赏识老吴,请他去给酒吧画墙画,所以老周打算先去西藏采风。你看那条路的尽头,就是布达拉宫!这次聚会,一是让你见见他们,二是给老吴践行。
我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四个人看着墙上自己的肖像,都很激动。
老米又跑了出去。
老周双眼通红,指着老郑叫到:“我要听你那首歌曲——《我是一颗金子》!”
老郑一拍桌子站起来,摆好摇滚的姿势,一开口,传来一阵锯木头的声音。
我完全听不出来他唱的是什么,但那个旋律有些耳熟,似乎改编自《数鸭子》。
老郑唱完之后,摸了摸嗓子,抄起一瓶啤酒,插进头发里。
老米回来了,手里拿着他的毛笔和墨汁。找了一面墙,龙飞凤舞起来。刹那间,四个大字一挥而就——了辽酒动!
“天道酬勤!好!”老周激动的拍手。
作为老米的知己,我实在有些汗颜。
我很感激老米把我带进他的知己圈,但这场聚会结束的有些出人意料。
买菜回来的小尹,发现老米正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书写第二面墙。
小尹从后厨拿出一把菜刀,把画家,诗人和摇滚歌手赶了出去。随后又把大厨,跑堂和打杂也赶出去,最后,小尹把自己也赶走了。
她没有赶我,但是我一瘸一拐的主动走了。
等我脚好了以后重回篮球场,却没有发现老米的身影。
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去他的小饭馆,发现那里已经改了名字,换了老板。
我突然有些担心老米,便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告诉我,小尹她们走后,饭馆就经营不下去了,于是他五万块把店盘了出去,去四川找一个钱大师拜师学艺。
钱大师的学费很贵,要十万。看在老米是米芾后人的份上,收他五万。
我说你不会被骗了吧?
老米兴奋的说,你不懂,钱大师是大书法家怀素的后人,也是当代草书第一人!
我说怀素的后人不应该姓怀吗?
老米笑了笑,告诉我,怀素是法号,俗姓是钱。
后来我特地查了一下,的确,怀素俗姓钱,字藏真,自幼出家……
老米的朋友圈不再更新。失去了这个挚友,我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多变化。
偶尔我也会想起他,给他发个微信,却收不到回复。打电话,每次都是不在服务区。
就在我快要把他淡忘了的时候,网上传来了老米的消息。
他成了网红,人们称他为乞丐书法家。
在最初的视频里,他被一个老大爷追着打。
原因是老大爷在公园里用水在地上写字,结果老米把人家的笔抢了过来,自己在地上写了起来。老大爷不干,便打他,他一边跑一边写,似乎跑起来写的字更顺眼一些。
那时的老米,穿的还没那么破落,不过,他瘦了很多。
再后来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视频。老米拿着抢来的笔,只要见到有水的地方,就在地上写字,龙蛇飞舞,放荡不羁。哪怕遇到下雨天,他也在地上写。而周围,仍然有一大堆举着伞的人在拍视频。
老米手里拿着的还是那支笔,他始终没有还给那个老大爷。
老米成了乞丐,同时,他也成了网红。在这个时代,成为乞丐或者成为网红都是很容易的事情,让人欣慰的是,他至少一时半会不会饿死。视频里的老米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头发好像比以前多了。
老米那谁也看不懂的书法收获了一群粉丝,有人专门开了账号去追拍他,他在网上越来越红,可他自己并不知道。
渐渐的,他的行为引来了记者。这些记者扛着长枪短炮,非要从他身上挖掘出点感人的过往。
老米的眼睛在闪光灯中无法睁开,他开始到处逃跑。公园里写字的大爷们见到他,也没了命似的逃跑。
我无法定位他,这个月他在浙江,下个月又出现在福建,没过几天又到了广东。
我有时候想,他是不是想回家,但是走错了方向?
亦或是他打算全国巡游?
在铺天盖地的报道后,开始有人出资赞助老米开书法展。
当有记者告诉老米这个消息时,他笑了笑,便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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