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窗外的天空看不见星辰,连炼铁高炉的轮廓灯也熄灭了,只有炉塔顶一点雪白的灯盏在闪烁。从涟河水面的船只望去,它像努力模仿天空自然的星宿,可永远也无法与真正的星辰相媲美。
昭海忽然觉得眼前这钢厂核心的办公室很怪,头上的吸顶灯,还有镶入吊顶四周的小射灯,照在灰色木地板和墙壁上,像身处一个古老的石灰岩的洞穴。那墙壁深浅不一的影子,就如同洞壁倾泻而下的水帘瀑布。昭海也感到自己父亲,还有梅女士,只穿着草席兽衣,大部分肉体露出,与白天的文明犹如隔岸观火。
昭父道:“今晚我和你梅阿姨要到涟河畔的别墅,你也过去住吧。那儿有你的房间,那是你的新家,希望不久你能我带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儿媳妇过来。”
这一下对昭海刺激很大,他想着搬回外婆家独自居住的母亲。虽然,父母离婚很多年了,可昭海总幻想,他们能重新结合。昭海觉得,父亲现在能和梅女士同居,由于种种原因,俩人还没有领结婚证,是怕财产未来可能的分割吗?这昭海不太清楚。
不管父辈与子女间矛盾多大,长辈看着孩子,总有一种怜悯疼爱之感。子女对父母,多体会不到这点,他们认为父母对下辈的给予是正常的。这样愈是古人经典里需强调的伦理观念,如父母孝敬、对人的博爱,都是难以做到,需要努力才能实现,而父母对子女的爱则是天性,不需特别的教育就能实现。
昭海对父亲这样的安排很苦恼,他身上带着风,忽然冲出办公室。昭父发愣地看着已经没有人影的门洞,梅女士轻拍着昭父的前胸,极力安慰到:“孩子要到成家才能真正懂事,我正有个合适女孩子给他介绍呢……”
从父亲厂部办公室出来,昭海能看到天空很明亮的金星,还有一弯指甲盖大小的月牙,能听到离涟河并不远炼铁高炉发出的啸叫。偶尔,高炉门膛盖打开,桔色的火光盖住整个天空与地面的涟河,就像彗星带火的尾巴,扫过天空,这时星月也看不见了。
昭父办公室的窗帘慢慢拉上,屋内顶棚的吊灯与射灯熄灭,只剩下带着磨砂玻璃罩的台灯,如原始洞穴人类篝火熄灭,木炭的余光向四周发出暗淡的光。
穿过厂部大门口车辆渐稀的国道,昭海先在钢厂宿舍大楼前站了一下,整个大楼已经宁静,如同一扇扇小西洋景窗扇,没有了一点荧光。
昭海感觉到孤独的可怕,这时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就是在晓红家人烟稀少的村落,他也没有觉得如此孤寂无援。他居然翻过酒店的小院墙,看着晓红客房的灯还亮着,光线也是很暗,或许只有一盏床前台灯开着。昭海看着房间的微光熄灭。四下一片寂静,连昆虫的叫声也停息。昭海轻敲晓红房间的玻璃窗。
房间内的女孩子非常紧张,用颤抖的声音问:“谁?”
窗外的黑影道:“是我,昭海!”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需要你,真的很需要!”
“我衣服都脱了,有事明早说罢。”
昭海头脑里一下闪现,晓红就光着身子站在眼前。他回味着这话:我衣服都脱了。这又让昭海想起《雷雨》剧中鲁大海与四凤对话的一句台词,剧的帷幕上闪现雷电暴雨。
入秋的夜晚有些凉意,院墙地面内底外高,昭海已无力再翻出院墙回到厂部宿舍楼。他顺着小院,蹑手蹑脚走到酒店的前台,不锈钢的栅栏门已经上了锁,从圆形闪光的柱棍间,能看到黄色的路灯发着幽暗的光。偶尔,有醉酒失去理性的路人,眼里冒着凶光,像从《神曲》的地狱中走来,向着更加昏暗的夜空前去。
昭海忽然有些害怕道路四周的黑暗,他感觉自己的智力和理解力回转到童年的某一点。他又转回到晓红姑娘的客房门口,轻轻靠门蹲坐下。按理说,一个曾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应该如此,像个精神乞丐一样。也许,如果晓红能一下就投入怀抱,昭海心里就不会如此孤独和苦痛,相反还会一种征服者的快感。可事实是,晓红在昭海面前的若近若离,让昭海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磁力。晓红就是这样一块磁铁:一面吸住灵魂和精神,另一面排斥着生活和欲望。
这样想着,昭海就像在古老乡村半倒塌的房里睡着了。第二天,晓红疏着头,打开房门,看到在客房门槛下熟睡的昭海,慢慢蹲下身子,凝视着许多天不敢正视的男生的眉宇,感觉到心被揪住了。
“开饭了!”是老板娘文嫂的叫声,这声音就像在黎明与黑暗的天空划过一道非常明显的界限,让存在的人们恢复到日常的状态。晓红立马站起,理了理胸衣,穿上外套。昭海睁开双眼,知识与理性又回到可理解的现实,他要努力做一个钢厂的好员工。他直起身,暗自说:我昨晚干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忘记就好。
早餐是简单的,桌前每人一根油条、一碗稀饭、一个鸡蛋、一碟咸豇豆。酒店老板娘看见昭海与晓红像从同一间客房出来,暗自想:赶上了,现在时代真开放啊!
晓红问:“昨晚找我什么事?”
昭海回:“就是今天你应聘参加面试的事,已安排了!”
晓红觉得,就这点事,也值得在客房门前守一夜?她直觉感到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昭海肯定没说。晓红不知是失望,还是另有一种解脱之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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