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里有一条名为长街的胡同,最近新开了一家书店。店名叫“当归”。
佟雪安是这条胡同里的一个小姑娘,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这年,她12岁。
她素来喜欢看书,这家书店可是弄堂的第一家。虽然家里的书也不少,但是佟雪安还是喜欢跑到‘当归’去看书。每每她下了学堂,也不回家了,直接奔到书店,挑一本喜欢的书,静静的坐到贵妃榻上,认真的看起来。为了这事,雪安母亲也骂过雪安几回,但是雪安不听,也就随她去了。
常在店里的只有一个老板娘,南方人,说话的语气超温柔,和雪安母亲的三大五粗不一样。身量窈窕,佟雪安觉得她的五官都带着一种温柔感。她最喜欢老板娘笑的样子,两颊上的酒窝会发光。
去的多了,佟雪安和老板娘就熟悉了。她知道老板娘叫顾欢,那个时不时回来的老板叫周铭。
佟雪安这天刚刚下学堂,在书店里呆了没一会,就看到老板风尘仆仆的归来,老板娘惊喜万分,一会给他拿衣服,一会给他冲茶,一会准备下厨给他做饭。
老板被老板娘按在藤椅上,笑眯眯的看着老板娘忙来忙去的身影,眼里全是佟雪安看不懂的东西。
佟雪安放下书,手撑着下巴,想着这男人真不体贴,很久很久不回来,一回来就让老板娘忙这忙那的,和自己的那个爹爹倒是极为相似。
再看书也没了心思,就把书放下,静悄悄的走了。
第二天再来,老板娘正坐在老板昨天坐的地方,煮着茶。她站在门口,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大眼睛四处瞄了瞄。
“看什么呢?快来,这茶刚刚好。昨天怎么走了,也没说一声。”
听到老板娘略带责怪的语气,她倒也不甚在意,“昨日那情况,我还跑去同你说,岂不是要做一次不识时务者了?只怕说了,今日这茶就没我的一份喽。”
老板娘笑着摇摇头,“倒也没见你平常有多识时务。”
“那是你没见着。”佟雪安小跑到老板娘身边坐着,看老板娘烹茶。“他呢?”
“走了。”语气不变,佟雪安拿两眼睛直直盯着老板娘,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是很可惜,除了淡淡的笑容,什么都没有。
佟雪安捧着老板娘给的茶,小口小口抿着。犹豫了一会说,“当归当归,你想必十分盼望他归来吧?”老板娘只是笑,微微点点头。
佟雪安看着窗外,人来人往,不时有小贩的叫卖声。她却觉得很安静,安静到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想了想,犹豫着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有一个女孩子,她小时候家庭美满幸福,父母常伴身旁。
后来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忙,一直忙,一直忙。很难得能见到父亲一面。女孩子就不高兴,拼命闹,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一起接送学堂,可是她一次都没有,甚至,还有人说她是个野孩子。可她一闹,母亲就拿着鸡毛掸子吓她,说她再闹就打死她。
有一次闹得厉害,就被母亲抓着狠狠揍了一顿。她躲在房间里,哭的厉害。后来她就拿了自己偷偷藏起来的所有压岁钱,跑了出去。
她依稀记得,父亲工作的地方在哪里,就找了个黄包车叔叔,让他帮忙送送她。
后来呀,她在父亲工作的地方一直等,一直等,等着父亲出来。
等着等着天就黑了,她躲在树后面,害怕的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但眼睛还是盯着那个木质的大门。
具体等了多久她也记不清了,反正她终于看到了父亲。
虽然天很黑,但是她无比确定那是父亲。因为母亲每年都会给父亲做衣服,家里的照片上,也是这个长相气质。
可是父亲的身边,却跟着另外一个人了。本以为是同事一起,她便没敢喊父亲,想说悄悄跟上去,等他们分开了再出来,给父亲一个惊喜。结果跟到目的地,看到父亲搂着旁边人的腰,温柔的说,“肚子里的宝宝今天乖吗?”
佟雪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虽然年纪小,但是看的书多。这些年也都是母亲一个人带着自己,看了不少嘴脸。所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爸爸不常回家,为什么他和妈妈一聚在一起就吵架。
我知道母亲是一个极为刚烈的女子,她宁愿一个人强撑着,一个人照顾好这个家,她也不愿意和其他人共侍一夫。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说她不识字,但她会背一首诗,是外婆常常念叨的,所以她记下来了,要我也一定要记下来。
我那时候不明白,诗里说的是什么,但是就跟着母亲,一句一句的读——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佟雪安一口饮尽了手中的茶,“回去后,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往后也不再闹了。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外公当时也是找了个姨太太,这个姨太太是个狠角色,惹得外公十分厌恶外婆,给了封休书就将外婆赶出了家门。外婆也是被休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外婆当时挣扎了很久,想着到底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终归还是留下了。外婆也是一个人,受尽艰辛,养大了母亲。”
老板娘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又给她续了一杯茶,“世间常见薄情郎。”
佟雪安还是静静的看着窗外,“说句冒犯的话,那老板呢?”
有些意外佟雪安会这么说,老板娘挑了挑眉,“所幸所托真性情。”
“哦?你倒是信任他得很。”
老板娘知道,佟雪安是因为阿铭不常在家,所以不放心,提醒自己罢了。幽幽叹了口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两个人相处,对方对你什么感情,你自己心下都有数的。阿铭他如何待我,我自是清清楚楚。他,不过是工作特殊罢了。”
佟雪安还是不怎么相信,但是确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不是当事人,所有感觉都会有误差。
老板娘笑着将茶递给佟雪安,“你可知你手上的茶,是南方龙井。”
佟雪安不懂茶,只觉得这茶和平日喝的不一样,很香,很独特。但南方她却是有耳闻的,“那儿不是在打仗吗?”
老板娘点点头,“这些茶都是阿铭带回来的。还有些我最为喜欢的黍米糕点,我穿惯了的南方蜀锦,他便都给我带了回来。因着战乱,店面都关了门。他是找了当地的人询问,然后一家家去求来的。”
佟雪安看着手里这杯茶,突然觉得千斤重。心下也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自己在胡乱揣测了。下次见到老板,定要向他道个歉才行。
老板娘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那儿挂着一件文士长袍,她伸手摸了摸,“连我父母双亲都不知道,我见光就睡的不安稳。但他却知道。卧寝里的窗帘,都是他去买的,厚实得很。这间书屋,大多是他布置的,我只是偶尔插了些突如其来的想法。不是我不在乎,而是我知道,他了解我,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
老板娘眼里的温柔缱绻刺到了佟雪安,她有些不安的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支吾着开口,“不好意思,我···”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知道你的心意。”老板娘冲她挥挥手,“告诉你哦,昨天我和他一起去买了些新书,有一本之前一直没买到的《西厢记》,你要是感兴趣了就看看吧。”
佟雪安也没再开口了,腼腆的笑了笑,灰溜溜地拿了书,缩到了角落的竹椅里。
日子不急不缓的过。
佟雪安14岁时,下学了照常跑去书店,却发现有很多人围在书店门口,她仗着身形瘦小,灵活的钻了进去。就看到地上一捆一捆的书,老板娘正站在一旁,而自己的母亲,正和几个大汉一起,搬着书。
“干什么呢这是?”她上前了两步,想拦住他们。
老板娘看到是她,将她扯到一旁,“是我和你母亲商量之后,决定把这些书都赠与你。你不是喜欢看吗?这么多书可够你看一段时间了。”
佟雪安心底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走了?”
老板娘点点头,“放心吧,会给你写信的。我有我必走不得的理由。”
看到她眼底的坚定,佟雪安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安静的站在她身旁。看着他们搬空了所有的书,还有一些可以搬动的家具。
看着老板娘提着大箱子,坐上了黄包车。“那首诗是纳兰性德的,这个你知道吧?我一直想找本写纳兰性德的书给你看看,但是一直没找到。之后我要是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就随信一起寄给你。”
佟雪安心下难受,面上却不显。每日除了上学就是窝在家里看书。
老板娘的书信时不时的寄过来了。
佟雪安每日下学了第一件事就是问,“今日有信吗?”
在老板娘的书信里面,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从前在书中读到的那些景象,原来都是存在的。
原来有些地方的冬天,居然连雪都不下。原来有些地方的吃食,是米饭。原来有些地方的交通工具,是船。
她把每一封信都视若珍宝的放在一个紫匣子里。一边抚平信上的褶皱,一边想,等从学堂毕业了,也得像老板娘这样,四处游玩。说不定还可以在哪个地方碰到呢。
连续的书信一直到第二年的4月。北京城里回暖没多久,佟雪安院里种的花,枝条上也陆续长出了些花骨朵。
佟雪安终于看到了《纳兰性德传》,知道了这个多愁伤感的诗人,爱而不得,得之所失的至情至性的一生。
佟雪安也知道,这是最后一封信了。
阿雪:
我在海边住了5个月,才跟当地的渔民们,学会了划水。是不是挺笨的,学了这么久。阿雪,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那个你们眼里的英雄,我眼里的狗熊。
这次换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15岁时,家里人商量着给我找个好人家,把我嫁出去。我不愿意就偷偷跑出来了,然后就遇见他了。
当时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袍,站在船头。就是我挂在店里的,靠窗户的那一件。
那年他18 。
我喊着,“船家等等,等等。”就跳上了船。
但是船已经划动了,我用力一蹦,勉强够着了,但是却没站稳。晃来晃去就快要掉进水里的时候,他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用力一扯,我们就一起倒在了船上。是不是很俗套的英雄救美?
后来呀,我没地方去,死皮赖脸跟着他,他推脱不得,只好带着我。慢慢的,我们就在一起了。是我向他表达的心意,他虽未点头,但是旁人问起,我便说是他的内人,他也未曾反驳过。只是事后才无奈的点点我的额头,说我不害臊。
我也是之后才知道,他是个军人。你说他一个军人,不穿军服,穿什么文士的长袍啊。祸害人。
再后来,用洋鬼子的说法就是‘求婚’,求婚都是我求的。我告诉他,你如果不娶我,我就剃了头当了尼姑去。他被我逼得没法,才娶了我的。
也没什么婚礼,那时候在南京,战乱,他拉着我,对着天地拜了堂,就那么成了,连套像模像样的礼服都没有。
离开北京后各处走走,看到不少的有情人,要么学了洋鬼子那套,要么就是传统的凤冠霞帔,他们的婚礼都是那么的美好呀。
我也是傻,怎么就看上他了呢。不过怎么办呢,反正就是眼瞎,那就眼瞎一辈子吧。
我们成亲4年。
一开始2年,我缠着他,一定要跟着他,到处跑,可是后来,战事吃紧,他死活不让我跟着了,把我一个人放在了北京。用积蓄,和我一起开了间书店,让我等他。
第3年,他还时不时回来,我们还能聚聚,第4年呀,我隔了整整一年,都没有见到他,只是时不时接到些书信,说是战事吃紧,他没法常回来陪我,非常抱歉,日后再向我赔罪,好好补偿我。可谁知,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以后了。
最后的最后,就接到了部队的书信,只是,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那种。
阿雪,你说是不是因为一直是我追着他跑,所以他便不甚在意,说走就走了。其实有时候看到你,我都会想,要是我和他能有个宝宝就好了。
呵呵,阿雪呀,说起来我都觉得有点好笑。你信不信,我们在一起8年,他,从来都不曾碰过我,每次都是点到即止。我有一次问他,为什么,是不是不爱我。他说,傻丫头,只是不想因为我,耽误了你的一生。
你说,他是不是个狗熊,居然这么怂。我都不怕他怕什么呢?
所以我得去逮着他,问他,做狗熊的感觉好吗?
据说他是在这边海的中央,为了救一个人质,葬身海底的。前两日我还在一位阿婆家看到了那个他救的人质,是个小男孩,才7岁。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呢?他说他要在这里陪着大哥哥,以后还要成为大哥哥这样的人。
你说我该不该告诉这个小朋友,你心目中的大哥哥,就是个混蛋呢?如果可以,真不希望他成为大哥哥这样的人。作为小小的私心,我总觉得这个孩子,就像是代替了他活下去。
我决定明天就坐船出海了,既然学会了划水,我就一定得去逮着他。
我记得之前我两共同看的那本书,里面说葬身海底的人,都会在奈何桥处停留很久,因为本能的怕水,连桥都不敢过了。我两还笑了很久呢。
不过我还是得早点去,不然他那个怂包,有时候还是很勇敢的,要是早早的过了桥,转世投胎了,我去就没意义了。我都一个人把我们约定好的地方走了一遍了,到时候我得一点一点说给他听,我得让他补偿我,我一个人四处走,也很累的好吧。
阿雪,我唯一有些担心的便是你了。和你的诸多交谈,我发现你有异于常人的沉稳,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但对于情爱之事,你看似没什么感觉,实际上却是不屑一顾的。你可千万别因为家里的那些事,对爱情失了希望和向往。
你要知道,无论好的坏的,经历了便是最好的。毕竟若是真要较真,没有你父亲,也就没有你。要是再往前说,没有你外公,便没有了你母亲,自然也不会有你了。
阿雪,勿念,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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