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就成长于这样的一个村里,共有六兄弟,没有姐妹。爷爷是当地初中的语文老师,从那十二年炮火连天的战争岁月中活下来,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挺过三年困难时期,经历了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运动,熬过了文化大革命惊心动魄的批斗,也体会到改革开放带来的新生活,属于侥幸活下来并始终坚守讲台的少数老师之一。
爷爷文质彬彬,精通历史、古文和古诗词,写得一手好字,懂得乐理,拉得一手好二胡,所以兼任学校的历史老师和音乐老师。爷爷还懂得一些中医医术和物理电气工程方面的知识,厨艺也很好,哪怕是当地很多工序复杂的传统小吃,他都做得很地道。爷爷生性朴实、正直善良、爱岗敬业,但他不善交际,比较追求完美,骨子里有一股不屈服的傲气。直到退休,爷爷都只是中学初级教师,因为我们那里评职称必须靠关系和走后门(这是公开的秘密),但爷爷不想那样做。不过爷爷深受学生的欢迎和爱戴,直到爷爷去世之前,每年春节都有早已成家立业的学生携妻(夫)带子来家里看望他,最后为他送终的也有他的学生们。
我奶奶则是更偏远的小山村里的人,只上过小学一二年级就辍学了,汉字都没认识几个,普通话就更不会说了。据说,当初爷爷是在下乡时认识奶奶的。奶奶也是淳朴善良之人,只是文化水平和认知水平跟爷爷的差异实在太大了,但在我印象中爷爷对奶奶很好——很关心她的身体,很照顾她的感受,也很包容她的小性子。不知是什么原因,爷爷和奶奶结婚后一直不能生孩子,后来无奈之下才抱养了妈妈这个女儿。
据说,当时奶奶的大嫂连续生了四个女儿后才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本想再生一个儿子,但生出来后发现又是女儿(就是我妈妈),就打算扔掉,后来在大女儿的苦苦哀求下总算勉强留着,但妈妈从小就很不受待见,到了八岁时就被送给我爷爷奶奶了。所以,本质上,妈妈是我奶奶的外甥女,跟我爷爷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很奇怪的是,妈妈和奶奶并不亲,却和爷爷很亲,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妈妈的成长过程也充满艰难和委屈,也得不到足够的关爱。而爸爸是奶奶娘家的同村人,作为上门女婿入赘到爷爷奶奶家里来,连姓也由原来的“江”改成了爷爷的姓“刘”,所以,我和三个弟弟都姓刘,而其实我们姐弟四人都跟爷爷没有血缘关系,但很亲。我的爸爸妈妈也都是初中文化而已。
爸爸整天在外工作,早出晚归,我又从小就跟着奶奶一起睡,再加上他从来不关心我,所以,回忆我在老家生活19年的过程,几乎找不到跟爸爸有关的经历或生活场景,我的任何事情,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形同陌路。可以这么说,我跟爸爸完全没有一点感情。爸爸,本该是多么亲切的一个名词,可是对我来说,有没有爸爸,没什么区别,只知道有这么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必须叫他“爸爸”,如此而已。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有爸爸的感觉,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父爱,难道仅仅是有个人可以叫“爸爸”就算是有爸爸了吗?他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如同我生命中一个匆匆的过客。妈妈和我还算比较熟,但也不是很亲。我的养育,几乎都是由爷爷奶奶完成的。所以,爷爷奶奶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爸爸妈妈”。
由于爷爷奶奶没有孩子,抱养的妈妈又是一个矮小女孩,家里又穷,经济和后继都成大问题,所以,我们家一直都被同村人瞧不起,经常受到同村人的欺负。由于妈妈第一个生了我,是一个女儿,我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增添什么喜庆或希望,相反地,爸爸在医院妇产科就对妈妈说:“生了一个女孩子有什么用,如果下一个还是女孩,我绝对在你们这里呆不下去”,这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她讲得满腹委屈,我也委屈,这是妈妈的错吗?是我的错吗?据说,我出生后在医院里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停过,连声音都哭哑了,护士也不管,直到第二天被抱到妈妈身边,我才不哭了。虽然我的出生让家人很失望,也没能让家人在村里抬得起头,但爷爷奶奶却很疼爱我,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吧,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也无从知道,但我能感受到来自于爷爷奶奶的无微不至的爱。还好,在我之后,妈妈连续生了三个男孩,这才保全了这个复杂的家庭。
我从出生后七个月起,就没有吃奶,就跟着奶奶一起睡了,直到我19岁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为止。当时为什么那么早就断奶呢?奶奶和妈妈都说是我自己不想吃了,是我总想吃粥,所以就干脆断了。再加上,只有断了奶,才有机会再怀下一个小孩,或许这也跟家人都心急于让妈妈再怀孕有关吧?因为只有再怀孕,才有可能生出男孩,这个家才能后继有人。当时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我太小了,没有记忆。我只知道,从我开始有记忆,大概是一岁半吧,我就一直喝粥加酱油,我也确实喜欢,包括到现在,我还是保持这种爱好。很多同事都好奇于我为什么那么喜欢酱油,我想,大概是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习惯了就变成一种爱好吧。
我家有四个孩子——我和三个弟弟。客观地说,爷爷奶奶对我们这四个孙子一视同仁,并没有重男轻女,这在我们村是特别罕见的现象。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己没生孩子所以特别珍惜?也许是因为我是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还记得,那时爷爷经常很开心地说着两句话“三根铁锤如山安稳”“荷叶托珠锦上添花”——后来我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
小时候,爷爷奶奶都很疼我,但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是没有安全感,总是活在恐惧中,从四五岁开始我就经常梦见大人们都不要我了,经常从梦中哭醒。所以,那时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不管客人是谁,我就紧紧地抱着奶奶不放手,连她上厕所我也要跟进去,同时拼命地哭,一直哭到客人走了为止,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几年才结束。现在有些亲戚来我家,说起我当年的这种表现,还在笑我当时的胆小。其实,我当时不完全是胆小,而是一种莫名的害怕被抛弃的恐惧感。
从我有记忆开始,爷爷就把我们四个孙子当成手心里的宝,但从来不溺爱我们,而是在爱中建立规则,特别注重我们的教养。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也许是担心我们受到不良风气或习惯的影响,也许……反正,从幼儿园到小学,爷爷都坚决不让我们跟村里的其他同龄孩子一起去外面玩,所以,除了上学,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但并不无聊,因为爷爷会组织我们“玩”:给我们讲很多童话故事和历史故事,教我们朗诵一些儿歌和简单的诗词,通过画画教我们认一些简单汉字,用扑克牌教我们算算术,用小红绳教我们编出很多花样,带着我们做一些简单的小手工——二十几根小木棒就能搭建出很多空间几何体、废弃的硬纸板通过剪切能拼出各种图形……总之,虽然家里很穷,没有任何高大上的玩具,但爷爷就地取材地发明了很多玩法,融教于玩,我们在家里玩得很开心,那时的很多快乐,都不是玩具能代替的。
总之,在爷爷创设的这种环境和氛围中,我们从小的思维水平和动手能力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开发和锻炼,这对我们后来的学习帮助特别大,不过也导致我们姐弟四人都比较内向胆小、单纯、不善交际。也许,这就是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吧。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回头想想,我觉得爷爷的做法很正确——既然无法改变村里的大环境,那么就只能为我们创设一个比较有利于我们成长的小环境,尽管有局限性和缺陷,但最大程度地避免了我们被那些不良的思想同化。
由于从小一起在家里玩着长大,我和三个弟弟的感情都比较好。到小弟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已经上六年级了,能够带着弟弟们一起做作业和游戏,于是爷爷就放手让我们自己玩了。一般地,我们做完作业就一起做游戏——木头人、跳绳、拿扑克牌当作钱做买卖、当老师、躲猫猫、过家家、打扑克、用小棒架桥、玩沙子……还有很多游戏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由于我比他们大,所以很多时候都是我带头的。我从五岁开始就想当老师,因此我们经常玩的游戏就是“当老师”:我是老师,弟弟们是学生,我站在“讲台”上给他们上课,还给他们布置作业,我给他们上的课主要是语文和数学,到后来还有英语。总之,我把我在学校学到的知识,通过这种方式一点一点地教给三个弟弟,我乐意教,他们也乐意学,我们玩得不亦乐乎。爷爷有时也会给我们指导一下,但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妨碍我们的游戏。
到我们大一些的时候(初中前后),我们还一起玩了一些稍有难度的,比如下跳棋和象棋、画画、写毛笔字、做手抄报、自制贺卡、自制元宵花灯、尝试各式各样的折纸与剪纸(我那时能折出很多花朵和动物,能剪出很漂亮的窗花和双喜,可惜现在都忘了)……真的好多好多。那时没人教,也没人强迫我们学这些,很自由,也做得很开心。还记得,我随手画的一张水彩画被美术老师拿去参加全国青少年绘画大赛,居然还获得三等奖。总之,我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以及我与弟弟们组成的小世界里。
小学及初中时,到了周末,爷爷奶奶有时就会带我们出去玩。那时,我们那里还是郊区,周围有一大片的香蕉园和油菜园。油菜花开的时候,满园的金黄色和绿色相交映,天是蓝的,水塘里的水一片晶莹透亮,映着蓝天,映着油菜花,也映着我们的笑脸。风一吹,菜园里掀起一波又一波金黄色的波浪,我们四个孩子在菜园里尽情地跑着、玩着,爷爷和奶奶在旁边看着我们……那是童年留下的极少的快乐回忆。
从我们踏入幼儿园开始,爷爷就很注重培养我们的学习习惯,比如:学习时坐姿要端正、回家要先做作业再玩、作业写完后还要自己检查、必须自己收拾整理文具和书包、遇到不会的题目要坚持思考一段时间再问、做作业时不能一边玩其他的、不能三心二意……但爷爷不会要求我们一直学习,而是给我们很多自由的时间做游戏,他给我们渗透的思想就是“要学就学得踏实,要玩就玩得痛快”。
每天晚饭后,我们四个孩子会很自觉地排成一行在客厅写作业,爷爷坐在我们面前,开始泡茶,开水咕咕响,不一会儿,茶香阵阵飘,渗入心肺,精神百倍,随着一声声温馨的呼唤,我们一个个轮流喝茶,同时给正在忙上忙下的妈妈送上一杯。小小的一杯茶,融入了浓浓的爱和幸福,随血液流遍全身,成为生命中的永恒。因此,受爷爷的影响,从小到大,我都很喜欢喝茶,喜欢品茶——喜欢浓茶的甘苦,喜欢清茶的清冽,更怀念小时候在家喝茶的那种感觉。现在,茶香依旧,欢笑不再,似乎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千千万万的变化融入表面的不变之中,我再也找不到那时喝茶的感觉,只能在回忆中慢慢地咀嚼却永远无法消化。有些感觉一去不复返,有些记忆无法沉淀,有些往事无法随风逝去,唯有白云千里空悠悠。这些年来,每次泡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爷爷,喝茶,似乎成了我怀念爷爷的一种方式。泡茶时,沉淀的记忆,一次次升腾、漂浮,又一次次跌落,重重地摔下——如同那半杯茶叶,在热水的冲泡下,翻滚着上升,再在空气中慢慢地冷却,慢慢地下沉,最后又沉在杯的最底层……
从幼儿园起,我就很害怕跟小朋友以及老师接触。我很内向,安静,又不闹事,所以老师不怎么理我,小朋友们也不喜欢跟我玩,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所以,我不喜欢去幼儿园,总想呆在家里。上小学时,我天天独来独往,没有一个好朋友,而且,我的很多同学总是嘲笑我、排斥我、欺负我,不跟我一起做游戏,偷我的文具,拿石头或泥巴扔我,找我收保护费,逼我去偷家里的钱但我死不肯……所以我天天在学校里担惊受怕,又不敢告诉老师或家里——怕我给家长添麻烦,怕老师批评我,更怕他们变本加厉地对付我,毕竟我还得去学校面对他们。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整个小学阶段,老师总是把我的座位排在最后一排,总是让我和很调皮的男生同桌。而我的那一个个同桌,没有一个不欺负我——霸占我的桌面把我挤到剩下一点点空间写字,偷我的文具让我无比着急,在我的书上乱画,用语言侮辱我……我经常在学校里哭。因此,我害怕上学、讨厌上学,但我又不敢逃学,绝对是一个乖乖孩子。很矛盾的是,我又很热爱学习,对未知的知识总是充满好奇,觉得学知识是一件很新奇很愉快的事情。
不知是什么原因,小学一到三年级,我病得很重,每个学期至少有半个学期的时间在请病假,只是拿课本在家里自学。不过我会尽量去参加期中期末考试,而奇迹的是,每次我都是全班前五甚至第一,于是,班主任老师对于我的请病假也没什么意见,只让我多注意身体而已。是什么病呢?我能记得的就是慢性胃炎、牙痛,其他都忘记了。在我生病的日子里,日日夜夜都是爷爷奶奶在照顾我。妈妈还好,会跟爷爷一起带我去看医生。但爸爸就从来不过问,似乎那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一样。
那时,我就对痛的感觉,印象特别特别深刻,因为真的很痛很痛。我经常半夜痛得睡不着,都是爷爷奶奶一直在哄我,一直陪我到天亮。那时的夜,似乎很长很长,四周一片黑乎乎,远处传来阵阵的虫叫声和青蛙叫声,偶尔还有邻居家的人半夜起来上厕所的脚步声和冲水声。夜,很静,静得让人心寒;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每一分钟都很难熬;痛,刻骨铭心,令我辗转难眠。我痛得厉害,又不敢放声大哭,只是压抑地低泣,却控制不住泪水。奶奶抱着我,也跟着掉眼泪,爷爷在床边着急地走过来走过去,束手无策……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熬到天亮的。那段时间,爷爷和妈妈带我看了很多医生,都是在一些小诊所看的,没有去医院(在我们家乡,只有病危了才会往医院送,而且也因为没钱吧)。可是,怎么都治不好,医生也束手无策,于是,除了忍,也只能忍,除了哭,也只能哭。大概也由于这种经历,我现在忍受痛苦的能力很强。
大概到了小学四年级,很奇怪地,我的病不知为什么突然间都好了,我每个学期都是全勤生和三好学生。虽然,我还是很讨厌学校,还是跟同学们格格不入,还是对老师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但我终于能做到正常上学了,也有了“我要争取好成绩”的想法,有了和同学进行学习竞争的想法。小学六年级时,重新分班,换了一位班主任——蔡老师。蔡老师居然让我当班干部,后来还当了中队长,她还经常找我帮她做一些小小的事情,给了我足够的信任和鼓励,给了我很多特殊的关心和帮助。渐渐地,我的胆子大一些了,因为当班干部的原因,我与同学们也有了一些交流,我不再那么害怕老师了,后来甚至是喜欢和班主任呆在一起,乐意帮她做事情。从一定程度上讲,到那时,我才渐渐融入班集体,过上一种相对正常的学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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