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女人这一生啊,为了谁而活着?女人,女人这一生啊,为了她的男人,为了她和他的孩子们……”第一次听艾敬的这首《外婆这样的女人》,觉得很亲切,因为唱的就象是我自己的姥姥。尤其后面的那首东北童谣和《摇篮曲》,也是姥姥曾经搂着我、拍着我、哄着我、亲着我、唱给我听过的。
“情窦初开时为爱牵引,瓜熟蒂落时为爱受困,人到中年时残花败叶,人老珠黄时为着儿孙……”我姥姥姓刘,闺名秀梅。记得我小时候在姥姥家玩,邻居家的长辈逗我:“姥姥姓刘,脖子赛车轴!(是说我脖子黑)”我气得挤猫尿(流眼泪):“你姥姥才姓刘呢!”
从家里那张老照片上看,姥姥年轻时是个美人。姥姥嫁给姥爷的时候,刚刚十八岁,花一样的年华,水一样的岁月。抗美援朝战争开始了,姥爷是村里的干部,带头要上前线。这时候,他们的长子――我大舅,刚刚三岁,而姥姥肚子里又怀了我妈妈,才三个月。
姥爷就这样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撇下高堂父母,撇下娇妻幼子,还有姥姥腹中当时还不知是男是女的我妈妈。他从朝鲜寄回了两张照片,照片上的姥爷手持驳壳枪,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我妈妈出生了,姥姥赶紧抱着她去拍张照片,给姥爷寄去。可万万没想到,等这张照片辗转送到朝鲜前线时,我姥爷刚刚牺牲了三天……那是1951年的9月,那是朝鲜的平壤,我姥爷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二十三岁。
噩耗传来,全家人悲痛欲绝。当时我太姥姥太姥爷(姥爷的父母)都刚刚四十出头,中年丧子,痛何以堪?太姥爷表面坚强,一个眼泪疙瘩没掉:“他就这么扔下咱们不管了,想他干啥?”可太姥爷在扛麦子时,一个恍惚,一百多斤的麦包掉下来,砸折了一条腿,瘸到了八十多岁。太姥姥成天坐在九月的秋风里哭,昏死过去几次,受了风寒,头肿得象个鱼篓,也从此落下了咳嗽的病根。而我年轻的姥姥,花样年华,就成了烈属……
逝者长已矣,生者还得活。在周围许多好心人的劝说下,三年后,姥姥终于决定“往前再走一步”(我们家乡对“寡妇改嫁”的委婉说法),将两个孩子――我妈妈和大舅都扔给了孩子的爷爷奶奶。对此,太姥姥太姥爷非常气愤,经常对我妈妈和大舅灌输:“她不是你妈!她‘走道’了,给别人当妈去了!”
是的,姥姥改嫁给我的后姥爷(为了区别,暂且称为外公)以后,又生了六个孩子,加上我妈妈和大舅,一生八个子女。妈妈和大舅去看姥姥的时候,就学了太姥姥说的话。姥姥强忍泪花往肚子里咽,只拼命往他们怀里塞吃的东西。外公十分慈爱,心地非常好,在旁边一个劲儿说:“多拿点儿,给孩子多拿儿点。”妈妈管他叫“叔”,大舅却什么也不叫。
妈妈和她的那些小弟妹关系一直很好,而大舅却常对他们怒目而视,恨他们夺走了自己的母爱。有一次,二舅抢大舅手里的苹果,大舅踢了他两脚。那年二舅才四岁吧?哇哇大哭。姥姥说了大舅两句:“你是哥哥,就不能让着点儿弟弟?”大舅把手里的苹果一摔,拉上妈妈就走:“妹妹,走!这不是咱家!”姥姥怀里搂着正哇哇大哭的二舅,急着喊着大舅的小名儿,可大舅头也不回。妈妈一步三回头,看见站在秋风中的姥姥满脸是泪。
家里孩子多,嘴多,吃的多。姥姥和姥爷都去铁路上干装卸。二百斤的麻袋包,姥姥背上就走,脚下生风。要说姥姥的身体算是好啊,这种有些大男人都撑不住的苦活,她从三十岁干到六十岁!
小时候,我给姥姥挠痒痒,见到她肩膀头上有个痦子。姥姥就自己笑着说:“肩头扛痦子,累折腿肚子。”苦,但总算熬过来了。家里稍大点儿的孩子挎着小篮筐去拾煤核、挖野菜,小点儿的孩子把腿往窗台上一拴,保证不会掉下炕去,就锁上门走人。我的几个姨姨舅舅小时候都被拴过,那次,二姨不知怎么从窗台上挣到地上,又赶上下雨,等姥姥下班回家,二姨呛得满头满脸连泥带水。
孩子多不好管,姥姥干一天活回来,也没心思细掰扯,开口就骂,抬手就打,条帚疙瘩满天飞。我小时候亲眼见过舅舅们挨打,二十郎当岁了,还被姥姥和外公用条帚抽打得直蹦。和他们比起来,我要算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了。姥姥从来没打过我一手指头。
姥姥改嫁后生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小名叫“小子”,比我妈妈小四岁,我没见过,听说他是我几个舅舅里面长得最帅的,学习也最好。他十六岁那年暑假,去河里洗澡,溺水死了。所以,我和弟弟从小不知被姥姥和妈妈叮咛多少次:“不许下水!不许下河洗澡!”直到现在我还是旱鸭子。
青年丧偶,中年丧子,我真不知道姥姥是怎么挺过来的!总算是,剩下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成人了。又得张罗着给他们成家了。大舅调到江苏了,二姨嫁到辽宁了,小姨嫁到大庆了,二舅接班了,四舅没工作,三舅离婚了,一根肠子八下扯,挨不完的累,操不完的心。
儿女都有了下一代了,抱完外孙哄孙子,看完外孙女喂孙女。“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小王八羔子也要去……”我是姥姥的大外孙,我的名字也姥姥给取的。“文”,因此注定我就是个文化人吧?由于大舅家离得远,孙子外孙这一辈,我是最先在姥姥身边长大的。所以,姥姥对我格外亲。
有道是:“外孙是姥家狗,吃完就走。”上学后,我也就是一年的寒暑假能到姥姥家呆几天。可每次我这条姥家狗来了,总是吃着、喝着,走了还得穿着、拿着。姥姥疼我。姥姥问我:“小文啊,想吃啥?”我想了想:“我想吃苞米面大饼子蘸糖饧。”姥姥就贴了一锅苞米面大饼子,熬了一锅甜菜糖饧。几个舅舅背地里骂我:“臭小子,我们吃那个胃都吃伤了,你非点这个?”没办法,因为我想吃,舅舅们只得陪着我吃了七天大饼子!
姥姥疼我。过年了,姥姥不管这些儿女给她孝敬了什么,总问:“给小文买鞭炮了没?”其实,几个姨姨舅舅都疼着我呢,烟花鞭炮新衣服压岁钱,一个也不会少。
姥姥疼我。我高考那年,姥姥特意打发二舅和四舅提前一天坐火车给我送来一麻袋香瓜,依良产的“铁把儿青”,特甜,姥姥知道我最爱吃的。
姥姥一直疼我疼到她闭眼。我毕业后在山东工作,那天妈突然来电话,让我和小薇回去结婚。我俩谈了三年了,领回去给姥姥看过,姥姥很喜欢小薇。可我们还没来得及想这事呢,事业未成,何以家为?可妈妈说,姥姥病重了,看来是挺不过这个月了。按家乡规矩,家里亲人去世,三年内不能结婚,姥姥怕耽误我们,非逼着妈妈给我们赶快结婚。“就算是给你姥冲冲喜吧。”我们哭着坐上列车赶了回去。
“是谁在风雨中打开家门,是谁为我擦去泪痕,是你为我做的花花棉袄,是你一颗慈爱的心……”姥姥病重了,肺癌。人瘦得皮包骨头了。我们回去那天,她精神还好,小薇喂她饭,她还吃了半碗。二姨开玩笑:“还是外孙媳妇有面子啊,我们谁喂你姥,她都不肯吃。”是吃不下。
姥姥抽了一辈子烟。到后来不能躺着,一躺就憋过气去,只能成夜成日地是吃不下。姥姥抽了一辈子烟。到后来不能躺着,一躺就憋过气去,只能成夜成日地坐着,后边用棉被倚着,然后妈妈或者姨姨舅舅轮流在后面靠着。上不来气,输氧;不能吃东西,输液;有痰吐不出来,得用吸痰器。二姨红着眼圈跟姥姥说:“妈呀,我看您老实在太遭罪了,您还不如咽了这口气呢!”姥姥断断续续虚弱地说:“给孩子先把婚事办了。”她是在为了我而苦苦撑着呢。
从我们回家到结婚,一共只用了三天时间。姥姥家离我们家还有近二百公里。结婚那天,本来说只让二姨帮妈妈回来张罗,可姥姥不同意,非撵着几个姨姨舅舅全过来出席我的婚礼。只留下三舅和舅妈照看她。妈妈担心:“妈呀,说句不好听的话,您这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上不来了。一大帮儿女如果都不在身边,真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做儿女的,肠子都得悔青了!”姥姥虚弱地说:“没事。我能挺住。”
婚礼结束,第二天我们匆匆赶回姥姥身边。二姨和小薇一边一个拉住姥姥的手,二姨开玩笑:“老妈,我帮你把大外孙媳妇给你娶回来了,婚事张罗得风风光光的。”姥姥低低地说:“谢谢!”二姨笑了一下:“你看我妈,跟我还谢谢……”紧接着眼泪就下来了。我在旁边,鼻子也发酸。
因为只请了七天婚假,所以结了婚刚两天,我们就必须返程了。家里人也一个劲儿赶我们走,其实他们是怕我们刚办完红事就经历白事。姥姥精神看着挺好的。我甚至在想,也许冲喜,真的会带来奇迹?
可回到公司的第二天,姥姥就去世了。她老人家就是苦苦撑到我结了婚啊!我抓着电话,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今年,我结婚十年了,姥姥也走了十年了。我再一次放起艾敬的歌:“女人,女人这一生啊,为了谁而活着?女人,女人这一生啊,为了她的男人,为了她和他的孩子们。情窦初开时为爱牵引,瓜熟蒂落时为爱受困,人到中年时残花败叶,人老珠黄时为着儿孙……”
我想回家,想回老家,想回姥姥家,可姥姥却再也不在家!
2009-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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