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凌忆,世代为琴师。可是我并不喜欢弹琴,我想像别的小伙伴一样,可以流连在街市,可以吃冰糖葫芦,可以席地而坐,亦可以斗蛐蛐,玩泥巴······可是这所有的一切,我只有在梦中才能做到。
我的父亲是慕容王朝的宫廷琴师,是为皇亲国戚弹琴的人。我的母亲是异域的女子。我从小衣食无忧,但是我不快乐,特别的不快乐。因为生活诸事,我无法反抗。我的生活不过是沉浸在一段段的琴曲中,直到手指磨破,曲谱翻烂。唯一的乐趣,便是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听母亲唱她家乡的小曲。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大雪纷纷扬扬,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手指几乎冻僵掉,弹奏的琴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可是母亲依旧让我不停的弹奏,她说我弹奏的已经快赶上了父亲,不能放弃。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不停地弹奏。我不喜欢父亲的差事,更不想去深深的宫门中,为高高在上的人们弹奏。
父亲公休回家。我因为双手冻裂,被允许晚上早一点入睡。可是夜间睡不着,手又痛又痒,难以忍受。我便想去外边走一走,让冰冷的空气削减这份难忍的痛痒。经过父母房间时,看到了亮光,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
“我看着忆儿这样辛苦的练琴,颇为心疼。老爷,非要这样吗?”这是母亲的声音,夹杂着哽咽。
“夫人,我何尝不知。忆儿并不喜欢,但是你知道我别无他法。世代为琴师,这是挣脱不了的宿命。怪只怪他生在了咱们这样的家里。他若练不好,有朝一日圣上面前,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父亲的声音中,夹杂着岁月留下的印记。
我忽然间懂得了他们的艰辛,我转身,又向自己的房间走去。那天晚上,我夜不成寐,父亲的话在我脑海中盘旋。我终于明白,我必须练好,全心全意的去练习,不敢在心有怨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琴声混合着悲喜,让人闻之可落泪,亦可欢喜。尘世浮名,越来越盛。有一次父亲归家,特别高兴的说圣上夸赞了我,因为我的声名已经传到了深深的宫墙中。还说将来某一日,要我进宫献技。我听了,只是点了点头。我没有开心,也没有悲伤。
我知道,我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我做不了抗争,因为就算头破血流也改变不了什么。父亲的友人,有很多都在宫中共事。我看过了太多的伴君如伴虎,顷刻间便是阴阳相隔,血流成河。只是父亲,仍旧摆脱不了尘世浮名的诱惑。
这一年我刚好满十八岁,我想很快我就要奔赴宫中,为圣上献技。可是,我没有等到这献技那日,却等来了血洒成河的祸事。那天,依然是大雪纷飞,染白了大地,染白了房屋,整个天地间,银装素裹。我和母亲坐在花厅,手捧热茶,在闲话半月后父亲的生辰该怎么过,家中又该如何的布置。
突然大批的官兵蜂拥而至,家中仆人接二连三的倒地,血喷涌而出,在洁白的雪地上绘出了一幅又一幅的刺目的画。此起彼伏的呼救声,慢慢的归于平静。我和母亲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已经有明晃晃的刀架在了脖子上。
母亲浑身颤抖,听到父亲已经逝去的消息时,她自己撞向了刀刃,命归黄泉。顷刻间,天地万物都消失在了眼中,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我承受不住伤痛,晕倒在地。等我清醒过来,已经身陷囹圄。
在狱卒的交谈中,我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宫中在编排节目,可是父亲年岁渐大,一次献技之时,出现了纰漏,拨断了琴弦。有人进言,宫中将有大肆宴乐,还有异域王前来观赏,怎可断弦?这是对异域王的不敬,一个不小心就会毁掉和异域王之间的祥和之态。这样的害群之马,怎可留下。
圣上二话不说,一声令下,要了父亲的命,更要了家中几十口人的命。可君上就是天,所以我没有地方说理。外公为我求情,这才留下了我的小命。只是我要接下父亲的差事了。除了父亲,世间最好的琴师就是我。唯一值得高兴的是,父亲的琴也给了我。那是一把桐木琴,名曰琉璃醉。用它弹奏的声音,比普通的琴声更悠扬婉转。
自此后,我便时时到君王面前抚琴。与众人不同的是,我脚上带着枷锁,因为我是罪人。终于等到了异域王觐见的时刻,所有的演奏者齐聚在一起,一曲又一曲,飘荡在这一方天地。
终于轮到了我独自抚琴,我调好了琴弦,准备开始时,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皇上,为何不去掉他的枷锁?”
皇上对之一笑,说:“这是有罪之人,无缘无故,枷锁去掉岂不是无罪释放了吗?若如此,我朝律法不成了儿戏。”
我转头,看到了一个异域风情的女子,年岁不大。头发编成各式的辫子,垂在肩膀背上,一袭白色蓝色相间的胡服,脚上一双浅色的靴子。最吸引人的是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她略微皱眉,说:“若他弹奏的好,是不是就可以无罪释放?”
皇上略微想了一下,道:“没问题,若公主觉得她弹得好,能得公主喜欢,便是有功,自可释放。”
我复又低头,临时变换了曲子。这首弹奏了无数遍的曲子,从没有像此刻这般行云流水。我脑中居然浮现了她刚才皱眉的样子,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尘世间真的有一见钟情。我转头看了她一眼,把所有的思绪都埋藏在了琴曲里。
一曲弹罢,我听到了异域王爽朗的声音,他在夸赞我弹奏的好,接着是他鼓掌的声音。君无戏言,皇上赦免了我。公主跑到了我身边,亲手为我拆除了脚上的枷锁。
“我这个小公主,从小被宠坏了,看来是真的欣赏这个弹琴的年轻人呀。”异域王的声音,让所有想要发言的人都闭上了嘴巴。
“公主甚是可爱,敢想敢做,这可不是我这边的女子能比的。”皇上边说,边举杯与异域王对饮。
我忍受脚上的枷锁,从血肉模糊的脚踝处脱离,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心疼。此后,她一有空便来寻我。因为有异域王的纵容,圣上也无话可说。一次,我忽然想起母亲曾经给我哼过的小曲,便信手弹起,谁知道她居然跟着琴声轻轻的和。那首午夜梦回处,熟悉的曲调再次响起,我看着她,难藏眼中的欣喜。她不让我叫她公主,叫我喊她卓雅。
一日,圣上又让我弹奏琴曲。与她暂别后,我来到了皇上跟前。或许是近日来,与卓雅相伴心情舒畅,宛转悠扬的曲子在翻飞的手指里飘荡。却不料,皇帝因为后宫琐事烦恼,责怪我弹奏的曲子太过轻快,罚我跪在殿外思过。
我端跪在殿外,丝丝的寒气从冰冷的地板上,透过衣衫,侵入了骨血中。天又下雨了,一滴滴的雨像钢针般落在发上,脸上,身上。然后落在了地上,在石板上溅起了水花。慢慢的雨越下越小,夜幕降临,清冷的月光洒满了大地。我抬头,勉强睁开双眼,看着天边的月光,想到了犯同样过错的父亲,魂断黄泉的母亲,思绪回到了家乡。
在这深深的宫墙里,与世隔绝。我不知道墙外的生活是怎样的,我的家乡又是如何。呵,我哪里还有故乡?父母皆不在,亲人皆失去。这一轮月,看尽了尘世的悲欢离合,照亮了故乡和他乡。多想自己化为天上月,在黑暗中找到一丝光明。
等我在清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我住的地方。看到了眼圈微红的卓雅,我勉强的挤出一丝微笑。
她看到我清醒,慌忙端过来一碗热粥,亲手喂我食用。我就着她的手,强迫自己喝完后,我多想这度日如年的岁月早日过去,我多想重回故里,守着父母的陵墓······我就在这样的思绪中,再次晕了过去。
因为本身脚上的伤,经受了雨水泥水的感染,发炎红肿,甚至化脓。又因为我在冰冷的雨中跪了太久,受了风寒,所以才如此的虚弱。
卓雅依旧每日都来陪我,为了给我解闷,她给我唱那首熟悉的曲子,用手指挽成蝴蝶,飞过窗棂,来到我的身旁,飞过了指尖,掠过了眉宇。
我伸手抓住她纤细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她手指冰凉,冬日里,天寒地冻。我拉她到了我的床上,轻轻的拥抱住她。她羞红了脸,躲在我的怀里。
我的身体渐渐康复,她来看我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听人说卓雅公主将要成为太子妃,我才恍然明白。我与她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尽管我曾经拥抱过她。
临近冬至日,宫中举行宴会。我终于又看到了她,她端坐在异域王身边,却一眼都不肯看我。我心绪不平,拨断了琴弦。圣上龙颜大怒,下令过了冬至日,即可问斩。
可是等到了冬至日,我没有收到问斩的消息,迎来了却是君王赦免的消息。让我只身回故乡,此生不得踏入京城半步。我该庆幸再次捡回一条命吗?可是心,为什么那么的疼。
我收拾好衣物,拿出那把修复好的琉璃醉,准备翌日一早便踏上归乡的路途。淅淅沥沥的雨,再次从天而降。满城都在倾听雨打窗棂的声音。一阵风吹过,落地汇成的水流荡开了涟漪。我放好琴,又弹起了那首熟悉的曲子。
透过窗纸,我看到了你模糊的影子。我多想打开门再次拥抱你,可是我不能,你也不许。你清丽的声音响起,你说让我忘记你。你说你不得已,圣上给你的选择是当太子妃或者杀掉我。
我何尝不知,人世的身不由己。琴声低沉,在宫墙内流窜,是否也能传到寻常百姓的家里?是不是也有人跟我一样,情到深处只能落下一滴泪。
我背着琴,一步一回首。你在不远处哼起了我们熟悉的那首曲子,声音中夹杂了你低低的抽泣。我知道,此一别便是天涯永隔,死生不见。我知道,余生只有蚀骨的相思和这把寄入情思的桐木琴陪伴着我。
我从回忆中醒来,饮下酒坛中的最后一滴酒,背起桐木琴,拍了怕身上的泥土,起身走向了不远处的茅草屋子里。我是琴师凌忆,此生都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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