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三（八）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山三十岁左右。那时的太阳好像也只有十岁左右，月亮更年轻一些，八九岁。不是刻意去与太阳或月亮比年龄，只是对什么都好奇，比方说那麻怪，鼓着凸显出来的泡泡眼，脑袋碧绿碧绿，旁若无人地趴在树荫下的路中间，腹部白嫩白嫩，一起一伏，仿佛在抽搐似的；还有那黄狗，也趴在树荫下乘凉，伸着血红的舌头，耷拉着耳朵，呲牙咧嘴地望着你，或者张开“血盆大口”喘着气；那“知了”永不疲倦地在大树上鼓噪着，大概在歇斯底里地唱着人们不甚明白的爱情歌曲吧？“知了”也像山三一样喜欢摇滚么？摇滚的意义在于要把那火辣辣的太阳从天上捅下来，或者在于要把那火辣辣的情感像披风一样披在肩上；那棵上百年大树更显精神，亭亭如盖，虬枝盘屈的枝桠遮天蔽日，虽是一棵树却有夹道万虬枝，接叶而吟风的味道，而且对夏日的太阳不屑一顾，不让极厉害的太阳光漏下一点点。

山三也经常在这棵大树下乘凉，有时候累了，便用一根扁担斜斜的一头靠在高处的石头上，一头抵着低处的地面，躺在窄窄的扁担上翘着二郎腿，一摇一摇的，好像小时候躺在摇篮里，祖母或母亲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哼着哼着，摇篮里的人进入梦乡，她们也眯着眼睛迷糊着，打着小盹儿。那天，山三又如法泡制，一摇三晃，在“知了”们的摇滚歌曲中慢慢地进入梦乡——本来在爬楼梯，忽然那楼梯“咔嚓”一声断了，山三摔了下来！这不是梦，而是真的摔坏了！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封癫子”笑开了怀，他猛地把山三躺着的扁担抽了出来，山三从梦乡跌落到实地的四脚朝天。幸好不高，并未摔坏什么，只是把后脑壳磕了一下，只是把他的美梦弄碎了。

“封癫子”姓封，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潮中被推到了山三的村里。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大概是北方人，一口标准的京腔，身材又像蒙古大汉，脸又像南方人，白白净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潭似的，似乎万事万物都可以映在这深潭里畅游……人们称他为“封癫子”，肯定有些癫里癫气，有些不合常理的出牌行为。比方说，五六月天气很热了，他居然穿着秋冬季的厚衣服，还外披着一件厚厚的黑呢子大衣，呢子大衣在村里相当于“黄袍”了，没有几人穿过。不过，这呢子大衣披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再潇洒不过，他一边走，一边还要故意耸一耸肩膀，抖一抖这大衣，一边不停地把这大衣左右扯一扯，防止滑落了，那神气，那气宇轩昂，那飘飘然好像真的是“黄袍加身”……真到了比较寒冷的秋冬季节，他又穿得很少了，甚至就穿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衣，套一条宽松的黑色短裤，人们便笑他不懂“四时八节”，对他天天冬泳更是嘲笑：癫子！

“封癫子”依然我行我素，对村里德高望重的“大人物”目不斜视，比方说山三的父亲，队里的最高“首长”，他很多时候爱理不理，对“首长”说话他很多时候只当是放屁！但他对小孩子很感兴趣，最喜欢逗弄小孩子玩耍，时不时把你举过头顶，或者把你抛起来，抛得很高，在你又惊讶又兴奋的格格笑声中被笑容可掬的他稳稳接住，然后在你额头上、脸上、眉毛上亲几口就特别满足地放开你了。他很爱逗山三玩，时不时弄些恶作剧，其实山三是很呆板的人，“呆板”贯穿他一生，即便几十年后也没有多大的改变。但山三爱读书，记性又好，过目不忘，小时候的“呆”不同于大了之后的呆，也有些萌呆吧？据说萌呆的一个主要标志是怎么吃也吃不胖，不知道吃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也极符合山三的生存轨迹。他一生非常能吃，饭三碗，菜三碗，酒三碗，他一上桌就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荫呆还有一个主要标志就是反应迟钝，表现在情感上更明显，即便人家主动表白了，他仍是懵懵懂懂，不明就里。二十多岁的时候，一个白衣天使向他当众表白道：“我做你女朋友吧？”他居然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