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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冬夜,如一口深深的洋芋窖,黑、冷,又漫长。我趴在炕上写作业,奶奶在旁边编背篼。窗台上用了多年的煤油灯盏,已经油迹斑斑,看不出当年的模样。晕黄的烛芯经透过窗户的冷风一吹,“啪”地一声,爆了一个响亮的灯花,忽而呼呼呼地大燃起来,一时之间,烈火烹油,黑烟扶摇直上,昏暗的屋子,朗朗然亮堂起来。奶奶怕费油,忙用篾子节压了灯芯。“奶奶,黑!”“要那么亮干啥?能看得见字就行!要不是你写字,我连灯都省了!”奶奶说的是实话,平时,奶奶夜里摸黑编背篼是舍不得点灯的。奶奶突然问我:“你已经扔了两年多干粮了,你知道这字是谁造的?”“老师!”“是福兮造的!”奶奶笑呵呵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奶奶的手,比路边的麻石头还要粗糙。“谁告诉你的?”“算命的!祖祖辈辈,算命的都这样说。”奶奶对自己的话笃信不疑,在奶奶的眼睛里,算命先生是最有学问的人。于是,在我懵懵懂懂的意识里,有了“福兮”这个名字。
福兮是谁?
及长,我初中毕业,考到天水的一所师范学校。在天水,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八千年前的一个古人的气息,这个古人,就是被称之为文始祖的伏羲。在天水西关,有久负盛名的伏羲庙。在七里墩,有人首蛇身的女娲塑像,她是伏羲的妹妹。老师口中,报纸上,收音机里,各种关于伏羲的历史典故与人宗神的神话传说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将我淹没在从蛮荒时代沉淀而来的纷繁浩大的信息河流中。能与人文始祖同生于一片土地,我的内心是骄傲的。在血液的沸腾中,我灵光一闪,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想:奶奶口中造字的福兮,莫非就是天水的伏羲?
已经在天水混了两年了,碰到的老天水人都这样说:“不拜拜伏羲,你个碎娃娃,就等于没到过咱天水。”那就带着我的疑问与虔诚,去拜拜我们的伏羲先祖吧!
一个初冬的下午,我和同学专程来到了位于天水西关的伏羲庙。那个时候,西关还没有如今这样气派的伏羲广场。伏羲庙周围,屋舍俨然,青瓦如鳞。当时似乎这里叫伏羲城,也叫太昊宫,是一处结构宏伟的明代建筑群。天水人还把伏羲称作“人宗神”。这名字,比太昊、太皞、青帝、伏羲、天皇氏,宓羲、庖牺、包牺、伏戏、牺皇、皇羲任何一个无论生僻还是宏大的名字都来得好。“抑惟邦彦,是曰人宗,绝六艺以成能,兼百行而为德。”人宗神,崇敬与仰慕中含着一种炽烈深沉的亲切感,这名字是从老百姓口里出来的,包含着乡人对人文始祖的最高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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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飞檐翘角,棂欗巧秀的牌坊门前,“开天明道”“与天地准”“文明肇启”,一块一块挨个念过高悬在头顶的煌煌匾额的时候,我笃信:奶奶口中造字的福兮,就是安坐于眼前庙内的伏羲。
戏楼、牌坊、大门、仪门、先天殿、太极殿……伏羲庙内,殿连着殿,院套着院,宏阔而幽深。大殿之上,悬挂一匾,上面书着“一画开天”四个赫然大字。大殿之内,伏羲树叶为衣,兽皮为服,披发浓眉,目光如炬,怀抱八卦盘,纵风吹雨打八千年,依然安如泰山。伏羲如炬的目光中,藏着思想者的深邃,藏着启蒙者的睿智,藏着开拓者的坚毅。房顶以易经八八六十四卦布置,周围墙上画着壁画:观天察地,作河图,制洛书,创八卦,画太极,教渔猎、取火种、造书契、始婚嫁、立官制、定历法、尝百草、制礼乐……一幅幅古老灰暗的壁画,在略含霉味的冬日空气中,联袂成一个古人一生史诗般的壮举,联袂成一个民族繁衍生息的精神故乡,更联袂成一条洁浩荡荡的文明之河,与博物馆里陶器之河,及北山后边日夜奔流的渭河一起,在我的内心深处翻波涌浪,滔滔而流。
第一次,我与始祖伏羲离得这样近,似乎能听得见,他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
檐角锈迹斑斑的风铃撞击出低沉而悠长的叮当声,一声接一声,将我的思绪带向遥远的先天时代……那是怎样的时代啊,天河注水,洪水横流,天地混沌,万物尽失,华胥氏的儿女伏羲与女娲,躲进山洞,得龙马相助,得以幸存。后来,为了肩负起人的责任,兄妹俩结为夫妻。这才有了后来一画开天的壮举与炼石补天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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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桃花盛开的时候,我来到了卦台山。这里位于由渭河与葫芦河冲击、侵蚀而形成的三阳川河谷盆地中。渭水环流,一山如倒扣之瓢,从盆地中突兀而起,山顶松柏掩映,庙阁参差。这里就是伏羲当年“一画开天”的地方。站在山上,山岭起伏,八面来风,这卦台山,更像三阳川谷地中一个横卧着的一个巨大的神秘符号,一个能够肇启新纪元的符号。“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我极目远望,“渭水分阴阳,山川八卦相。”哪一处是代表乾的天,哪一方是代表坤的地,哪一块是代表坎的地,哪一把是代表离的火,哪一声是代表震的雷,哪一座是代表艮的山,哪一阵是代表巽的风,哪一片是代表兑的沼泽,风雷滚滚,江河流转,大脑一片模糊,我完全看不出。八千年前,各种神秘复杂的符号是如何在始祖伏羲的脑中飞舞、回旋、冲撞、糅合、演译、变幻、消长、荣枯,晦暗了又明晰,明晰了又晦暗。我无法知道,但有一点,我清晰地知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几千年前伏羲站在山巅顶天立地,只在脚下轻轻的一画,便石破天惊,电闪雷鸣。就是这一画,阴冷的大地上,开始有了太阳的光芒;就是这一画,石头开出花朵,花朵有了名字;就是这一画,木生火,水生木,水克火,金克木,相生相克,生生不息;就是这一画,人类第一次,与朝夕相处的花草树木狼虫虎豹有了区别,一个新的时代,属于人类的时代开始了!这一画,比当年冬夜里的灯盏还要明亮,还要温暖。
山上的桃花,烂漫而绚丽,流下山坡,顺着渭水两岸铺展开来,我又想到逐日的夸父。“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即桃林。这漫山灼灼的桃花,是夸父的手杖吧!这桃花,带着伏羲创造的符号,顺着渭水,流向了半坡,流向了整个华夏大地。
与远古的伏羲、夸父一样,奶奶已经故去多年。桃花风暖,我蓦然醒悟:福兮!伏羲!
“一画开天地,八卦定乾坤。”
好一个“一画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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