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大学同学聚会,一个星期的联络和周折后,终于凑了一撮人。十三个女同学八个男同学,在班长家里举行了一场充满怀旧味道的宴会。同窗相聚,大家很快聊开了,谈到葱茏的青春岁月,谈到自己的工作家庭,有人过得不如人意,也有人过得幸福美满。回忆同窗时光,大家举杯怀念,谈到当下生活的辛酸,很多人都默然了。最后总有人来一句“来来,大家干一杯”把尴尬气氛驱散。
男子中不不知是谁起哄,让大家行起酒令来。有人想起老张——“老张!当年我们整个宿舍都没灌倒你,这回可没那么便宜了!”老张却一脸歉意说:“不行不行,已经戒了。”“别逼老张啦,他还要开车”有人替老张开脱。“是呀,不是闹着玩的事”女士比较善解人意。老张却说了声抱歉,默默坐到了角落里,神情恍然。大家的热情却并没有因此削减,房间里依旧嚷声笑声一片,似乎每个人都把生活的烦恼暂时抛在脑后,把聚会当做了放松身心的港湾。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20年,当年充满青春活力的姑娘们脸上都有了难以掩饰的皱纹,曾驰骋在篮球场上的年轻小伙都变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我看见老张坐在皮质单人沙发上,手肘撑着膝盖,埋着头默默吸烟。落地台灯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照出他苍白的鬓角和泛着油光的侧脸。我心里惊叹:这是那个阳光健朗的张德吗?当年他睡在我下铺。爱打篮球,喜欢在宿舍里健身。身材健硕挺拔,走在路上总能吸引不少姑娘的目光。二十年过去,我很难把眼前的中年男子和大学时候的张德联系起来。毕业后的老张求职不顺,干过很多工作,都没混出什么名堂。我猜想,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我走过去,想和他聊聊。
“老张,你发福啦!”
老张抬起头,烟雾缭绕里额头上的肉纹堆在一起,令他显得格外憔悴苍老。
他嘿嘿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包没开封的软皮白沙,撕开锡纸。伸到我怀里说:“大作家,别嫌我的烟呛。”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不好意思地把烟推给他:“我一直不抽的。”
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故作惊讶地说:“好家伙,这么多年了还是烟酒不沾!”说着把烟又揣回去。然后沉默了,又猛抽起来。
我有点歉意,告诉他:“我身体不好,一直不敢抽。”
“不抽好呀,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越抽越堵……”
突然觉得,过了二十年,当年称兄道弟的两个人之间已然有了一道无形的障壁。
“前几年听说你在A城做记者,我也看到过你拍的作品,很好啊。在学校你摄影就玩得好,我羡慕得不行。”
他吧嗒吸了一口,把过滤嘴按在烟灰缸里,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嘴角挂着笑,眯着眼睛,像在追忆点什么。然后摇摇头头说:“也就那么两下子,甭提。早就不做啦,开出租车快两年了!”
我大惑不解:“怎么丢了老本行去开出租车?”
“我做什么都没决心,你玩的好总有人比你玩得更好。不搞摄影,还能开开车,我上日班,平时也跑跑散单,活倒还轻松。但终归比不过你,坐在家里钱也能生花。”
老张这么说着,呲开一嘴黄牙笑起来。这么多年过去,老张有一点没有变,就是这玩世不恭的态度。嘴上不饶人,喜欢开刻薄的玩笑。可我的心情却沉沉的。到底是什么把老张消磨成了这幅样子?不过,我们反而不再生疏了。话也渐渐活络起来。
“你还是老样子,烟照抽酒照喝,没有节制还越来越凶。照这样身体迟早要垮,说戒了酒,我可怀疑。”
“这两年老的特别快,酒是真不喝了,烟实在戒不下。”
“你那时候酒量也真好,喝了那么多次,不管喝多少,我没见你怎么醉过。”
“你哪里知道,我这个烟鬼兼酒鬼,说戒就戒难比登天,可我还是把酒戒了,不为别的,为着我的一家子,这当中还有段原委。”于是他讲出一个故事来。那天晚上,是几年来我的第一次失眠。
原来两年前,老张被杂志社新招的年轻人挤下来后,又感叹自己年纪大了,心灰意懒,就开起出租车,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朋友”。他们白天出车,晚上“打牌”快活。到了月底,每个人手头积不下什么薪水,有的人还因为“打牌”欠了不少账,因此妻离子散的也有。虽然不说,老张的妻子也大概猜出他在外面的事情,但还是选择了隐忍。儿子20岁了,大学还没有毕业,她四处借钱才把儿子的学费凑齐。儿子却时不时赚点钱寄回来补贴家用。老张输了钱,不舒心,回来拿妻子撒气;妻子再难忍受老张的坏脾气,和他吵起架来,到了几近闹离婚的地步;儿子总是待在学校,大小假期从不来回来,除了寄钱,不再和老张联系。老张没有因为这些有所收敛,反而搞起外遇。钱大把往外流,家里借来的钱也被他强行拿走用来“打牌”和花在女人身上。就在家庭濒临破碎的时候,一件事情让老张彻底清醒过来。
他最好的牌友、同事田师傅在一天晚上打牌赢钱之后请大家下排档。那天大家兴致高,田师傅喝了许多酒,在上厕所的间隙,迷迷糊糊把车开上了大道……
在医院里,看见田师傅那个先天愚型的妻子和十岁的女儿在手术室外面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他终于双手抱住有些谢顶的头,像一座巨塔崩塌下来,呜呜地泣不成声。“我没劝住他,没劝住他呀!…啊!…”
田师傅的命最后救回来了,却落下终生偏瘫,再也不能开车。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倒下了。留下一个低能的妻子和一个十岁的女儿。众同事商量好每个月凑两千块钱给田师傅送过去,老张每个月从工资里抽出来一半给他们维持生活,好心的邻居帮他们打理一些家务,女儿也被送进了福利院。对这个不幸的家庭来说这多少是一份慰藉。
“从那之后,我不但戒了酒,也戒了赌。”
老张靠在沙发上,头发稀疏凌乱。烟还在口里,眼里含了一泡泪。
“我对不起我的老婆孩子,也对不起我那位老朋友。他本来不喝酒,又喜欢逞强,我给他开了瓶,大家起哄,我说,吹啦,他很高兴,真的就吹了。”
他说着把抽了半截的烟扔到烟灰缸里,抬起一只手来擦眼睛。然后两只手都捂了上去。手肘撑着膝盖,俯下身去,无声的抽泣。
听到这里,我也默然无语,只把一只手搭在他颤抖的肩上,希望能抚慰他。
那边大家还在有声有笑,没有发现这边的小动静。趁此机会,我劝慰他:“老张,振作些!”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但还是勉强挤出笑说:“老同学,让你见笑了。”
我笑着摇摇头。他就说:“我今年四十五,奔五十啦。”
“可不是,再也不是当年那时候了。”
老张那一大包软皮白沙扔进桌子下的垃圾桶里。说:“这烟简直是我的催命鬼,可我还想多蹦跶些日子,今天我也戒了它!四十五老吗?”
“不老!”
“不老好呀。”他叹口气,望了一眼那群谈笑的同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失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凌晨,肝痛的厉害。吃了几片止痛药,躺在床上,品味老张讲的那个故事。我四十四岁,孩子刚刚上大学,成绩很好;妻子恬静地酣睡着,鼻息安稳,脸颊上有些浅浅的色斑。是呀,四十四也不老嘛,还能做许许多多有意义的事情。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活得有些重量。这重量不是负累,大概是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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