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我，言少、情深、恩重！

黄花

沉浸在孩子牙牙学语的幸福中，突然听到父亲干活时不慎被从高处坠落的架子砸伤的消息，不啻一声惊雷！

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他受伤两天后了！这两天晚上与母亲视频，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始终堆着笑，隔着屏幕逗外孙，一如往常，岁月静好的模样！

直到今晚睡前与弟弟唠家常，他发过来照片，看到父亲头上缠着纱布躺着，或许是难以置信，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迟迟地问:爸这是怎么了？

弟弟告诉了原委及伤势后，我又仔细地端详着照片里的父亲，一个侧面的镜头，所以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只见雪白的纱布格外醒目，紧紧地裹住额头，一副黑色边框的老花镜滑稽地挺起，一阵酸楚涌上了我的心头！没有勇气再看一遍……

熄灯睡觉，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不明白父亲怎么被砸到的，伤口大不大、深不深……总感觉弟弟说的不够详尽。窗外月光如水，静悄悄地流淌进屋内，和父亲的往事如影片，在夜幕中渐次掠过……

第一次在记忆中有父亲的影子，缘于一个娃娃。那时我还小，父亲刚三十出头，精干淳朴。一天他下班推着的自行车回来，车前放着一个和我一样高的粉色毛绒娃娃，我开心极了，一抬脚就飞奔过去。父亲停下车，弯腰将娃娃递给我，英俊的脸庞笑意盈盈。接过娃娃的我蹦着跳着、内心荡漾着幸福的涟漪！长大后才知道那个娃娃花费了父亲好几天的工资！记忆中的娃娃模糊了，但是那种被宠爱的感觉从未淡去！

可以说，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挡在我面前，在我人生的岔路口及时给予指点。

让我最难忘的是一个雨后的星期天。

那时我在镇里读初中，开始了住宿生活。风雨无阻的日子里，和同学们骑着自行车、哼着歌、吹着风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星期天的午后，乌云挤满了苍穹，滚滚翻腾，不一会儿就大雨滂沱。我开始发愁怎么去学校呢？内心焦急地站在窗户前，只见如柱的雨水沿屋顶飞流直下，地上跳跃着水花，此起彼伏，对面屋顶上薄雾流荡，如烟如纱，一如我心中不散的惆怅:这样的雨，即便天放晴了，满是泥水的路也不好走了，该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一个披着雨衣的背影一深一浅地穿过雨帘，脚上雨鞋“啪嗒啪嗒”地拍着，然后低头打开铁制的红色院门离去。我一眼认出了父亲的走路姿势，他一定是出去为我想办法了。那时候村子里几乎没有汽车，和几个家长商量后，父亲决定自己送我们几个孩子去学校，用家里的农用三轮车！

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们出发了，天地混沌一片，泥水延伸得看不到尽头，三轮车在坑坑洼洼的泥里打滑，有几次车子倾斜得厉害，父亲身子趋前，用有力的手臂紧握车把，怒吼的车子喷出滚滚黑烟，打转的轮胎下泥水四处飞溅。

尝试几次，还是原地打转。我们一行人都下车试图帮他推一把，父亲大手一挥:你们站到一边去！说罢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几缕青烟，然后斜叼着烟，使劲向前一推，车子走出泥潭，我们鱼贯上车，继续倔强又艰难地前进。

十五里的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感觉走了好久。终于到了学校，天也放晴了，一条彩虹横亘天际，父亲只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开着颠簸的三轮车离开，在泥泞的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车印……

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父亲的交流越来越少。我也曾想打破父女之间这样的状态，想调皮、亲昵地跟他开上一句玩笑，可是每次话到嘴边，看到他那张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脸就作罢了！

可能是因为我们都不善于表达，以至于曾经对父亲产生了误会，也伤了他的心！

那时每年暑假表妹都要来我们家住一段时间，敏感的我看到父亲对表妹百般照顾，对我却熟视无睹，仿佛我不是他的女儿，表妹才是她亲生女儿！

于是常常和表妹发生冲突，每次父亲都向着表妹，我心里更加的不平衡，把矛头也指向了父亲，开始了冷战，执拗如我，一个月没有跟父亲说一句话。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坚决不予理会。我想那时父亲一定是伤心极了，一次无意中听到他和母亲诉苦，口气悲切无奈:“你再累，孩子们都对你好。我呢？我闺女连句话都不跟我说。”这句话深深地刺到了我的心里，而后每每想起都很惭愧。

此事过后，他再未提及，依然毫无保留地对我默默付出。

中考那年，我的成绩远高于县里中学的录取线，父亲决定让我去教学条件一流的中学就读，只是报名时要交500块押金！

当时家里拮据，父亲不顾数伏天的烈日炎炎立即去村里借钱，有的人乘机对他说:“一个闺女，读啥书，你还有两个儿子等着娶媳妇哩！”父亲都一笑置之。一向大男子主义的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开明！在他看来，知识改变命运，闺女的一辈子也很重要！

三年后，我如愿考上大学。收到通知书时，正是烈日如荼的七月，阡陌纵横的田地里大片黄花金灿灿的，父亲身穿雨裤、腰系大竹筐，穿梭其中，一根根采摘，一车车地运回，然后再蒸软。屋顶、院落，铺天盖地都是晾晒的黄花，骄阳似火下，大雨倾盆里，都有他端着黄花疾步忙碌的身影！

开学之际，大爷和父亲喝酒聊天，大爷感慨说:“闺女这一开学，你一个夏天白干了，卖黄花的收入还没捂热就又都用来交学费了！”只见父亲呷了一口酒，脸上洋溢着幸福:“不白干，全拿走我也很高兴！”那时坐在旁边的我在他的眉梢眼角看到了自豪，也发现了皱纹！

母女之情在家长里短的知心话里绵远流长。父女之情似乎总是隔着一层雾，似有似无。但是总会有一些事隔断时间就帮你拨开云雾，看到如山父爱，它厚重、深沉，回味悠长。

展眼，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对于未来女婿的标准父亲只字未提，既不催婚，也不过问，和别人父母比起来他的淡漠让我一度觉得他不关心我了！

直到我认定了后半生的那个伴后，父亲看似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考虑清楚了？”我点点头:“嗯！”听到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嫁到外省，你受委屈了怎么办？以后生了孩子怎么办？”其实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满意，但是也不会强行干涉。

双方家长见面商量好结婚事宜后，父亲突然盯着未来的女婿说:“我女儿嫁你以后，你不能欺负她，她可以跟你吃苦，但不能受气，不然我不会客气的。”一向木讷的父亲语出惊人，语气中带着威严，那一瞬间，眼前这个个子不高、头发灰白、年近六十的男人的沧桑形象在我心中立马高大伟岸起来！此后，我常常会回味父亲那天说的话，以及他说话时的样子，一遍又一遍……

结婚远嫁后，不善言辞、默默无闻的他几乎快淡出了我的生活。视频前聊天的总是母亲，偶尔父亲也会插几句话，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此时此刻，身在曹营心在汉！依然记得关于远嫁我理直气壮地说:“现在交通方便，想回就可以回！”天真如我，竟然还曾讥笑“老头”思想守旧、目光短浅、跟不上时代！

此时此刻，那个雨中开三轮车的父亲穿越时空跃然眼前！

此时此刻，想穿越千山万水，与父亲面对面！

父亲于我，言少、情深、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