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路灯,好像从来就不会缺席,照亮黑夜如昼。正遇上红灯,明月一只手肘撑在窗沿上,支着脑袋,一手在方向盘上,随着车内的音乐轻扣。
无意间暼到窗外,昏黄的路灯下,坐着一个人。一个农民工,也许这样形容并不妥当,因为无从考证,就暂且如此称呼他吧。他蓬头垢面,坐在路边人行道上,脚叉的很开,双手支撑在膝上,佝偻着背,正在吃一份冷掉的盒饭,身旁放着两个几乎半人多高的大麻袋,大约装着他所有的行李。
明月一下就愰了神,绿灯已亮,身后此起彼伏的喇叭,拼命的在催促她,也许还有暗骂,谁知道呢,反正也听不见。回过神来的明月,重新启动,车子在宽阔的柏油路上,重新向前奔驰起来。
思绪却一路后退,退回到很多年前,眼前的景物,渐渐褪色成黑白的底衬。
18岁的明月,除了面容尚可,就只有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带着她仅有的行李:一床睡了多年的薄被,几件可换洗的四季衣裳。就头也不回,毅然决然的,离开了生活了18年的家乡。
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不甘于做那漫山可见的花、草、灌木,一心要成为腰杆笔直顺溜,在风沙里也傲然挺立的白杨树。
可是此刻,她耷拉着头,坐在不知谁家的台阶上。身上的大包是后来买的,衣服还是原来那些,塞的背包鼓鼓囊囊。包并不重,却压着她的背脊,直不起来。
她的被子装在路边买的10块一只的尼龙袋里,从外表看,她那个家的痕迹已经完全没有了。
她曾无数次的想过,离开那个家,只要离开,日子就会活过来。城市的霓虹灯,一定会照亮她的生活,五彩缤纷的,一定很美。
无数次棍棒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明月憋着一口气在心里,想着:不怕,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长大就好了,只要长大就好了……
但是此刻,城市的路灯照不见她,只照出她的影子,一会儿瘦,一会胖,一会长,一会儿短,无一例外的都是黑梭梭的。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五彩斑斓,没有,那就像个虚幻的泡影,此刻终于被戳破,再也保护不了她的心。
从家出来后,她满怀着热血与期待,一头扎进劳动市场,满心以为,这会是新生的开始。
可现实就是,当你一无所有,祈求一些怜悯时,它会给你一记更响亮的耳光。
一个身无一技之长,又只有高中学历的乡下丫头,生活不会眷顾她。为了过下去,明月再次跟自己的内心妥协。
她安慰着躁动的内心,没事的,没事的,不过是过渡而已,会好起来的。这是她一直以来做惯了的事。
于是,她来到了一家小饭店端盘子。工资只有其他人的2/3。但明月没有更多的选择,小饭店包吃住,好坏她终于有个落脚之处。再找不到工作,她连一天一个馒头都要吃不起了,火车站、银行的取款处毕竟也不是夜宿的长久之地。
大城市有灯,从来没有黑夜。可是它也不是眷顾每一个生灵。
它照亮一些光鲜的人,也把暗夜的阴影,投射到明月和如明月之流的人身上。明月在狭小的宿舍安顿下来,一共八张上下铺,光影照不进来,有股霉湿味儿,即使彼时正是盛夏。
“我是看你可怜,才收留的你。你赶紧洗洗,身上一股味儿,一会儿晚上就上班。”发福的老板娘,抽出一张纸巾捂住口鼻,皱着眉头,远远站在门口,同明月说。
“唉!”明月回道,只剩最靠里的一张下铺。明月手脚麻利的铺床,听见老板娘发话,低头应了一声才回过头去,门口早就空空如也。
她没有时间好好看看屋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抱着衣服去浴室冲凉。所谓的浴室,不过就是简易搭建的一个棚,内外都裸露着水泥,摸了半天才摸到开关。流水抚过肌肤,也洗去她的疲惫。露出一张年轻饱满的脸来。
上帝也不全是那么偏心,有时也会记得给你一颗甜枣儿。
明月是勤快的明月,洗衣服的时候顺便把老板娘的也洗了,干活的时候从来都不躲懒,惜力气。明月也是有尊严的明月,整理包厢的时候,从不偷吃客人吃剩的好菜。一个宿舍里住的,都是附近小饭店里的打工妹。只有一个是和明月一起的。为了赚更多的钱,很多都会陪酒,拿提成。
小饭店挣钱,全靠酒水,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那时候明月还不知道,有这句话:贫穷时该有所坚守,富有时该有所选择。她只是本能的觉得,一个人可以穷,却不能没有骨气。没钱可以赚,骨气失了,人生就有了污点。
出事的那天,明月还没能做满一个月。乐于来吃饭喝酒的,总是那些,有色心没色胆,花点小钱占点便宜的下流胚。明月不愿意陪酒赚钱,也不愿意被占便宜。老板娘虽然对明月的不上道,颇有微词,但是看在她勤快的份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本来有要陪酒的事,都是另一个女孩去的。但是那天有点小忙,她被缠住了。明月一个巴掌下去,就闯了大祸了。客人喝了酒,装疯卖傻耍酒疯。后来老板老板娘,觍着脸赔笑,免了单,这事才算完。
明月知道这是待不下去了。她那点工资,扣除赔掉的钱,所剩无几。明月是要强的人,她从少的可怜的钱里,拿出一些买了只背包和尼龙袋,装上自己的东西走了。
好像摈弃掉自己原来的壳,就能与过去的自己道别。好像换下原来的麻袋,分量就能重一点,不被别人看轻。
七八点钟,已是华灯初上,明月忙过了还没能吃上饭,就被谴走了。肚子很饿,可是又好像什么也吃不下,胸口很闷。
沿着人行道,一排树影,路灯是橘黄色的,看起来很暖。照出她的身影。挽在手上的尼龙袋,在阴影里和她亲密的贴在一起。
从来能咬牙忍着的明月,这一刻,绷紧的弦就这么断了。城市的路灯,照的她无处遁形。
她撒丫子,疯跑起来,好像快一点,再快一点,阴影就追不上来。等精疲力尽,半蹲着喘气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江桥上。桥上的路灯一排排,整齐的一路亮下去。
人最不能在孤独时乱想,越想越悲伤,越想越无路可走。
明月将东西放在脚边,爬到桥栏上去。她小心翼翼张开双臂,闭上眼,江风很暖,轻抚着她,召唤着她。她心想,跳下去吧,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的梦想都是笑话,所有的苦难永无止尽。就这样吧!
但那一步,她迟迟迈不出去。即使人生是这么的难。即使回首无路,前瞻无门,即使世间万物,无一可恋……
站了很久,脚都有些麻了。并没有车停留,也许根本没有人发现她。已近深夜了,有家的人都回家了。明月抖索着身子,从桥栏上爬下来。
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重新拿起东西往前走。又能往哪儿去呢?万家灯火,没有一盏灯在等她……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啊,一直走下去。似想了很多,想她这一生从记事起的点滴,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她这一生如此短暂,梦都还来不及做完。
走累了坐一会儿,休息够了再走。她不敢久留,又不能停下,就这么孤独的走下去……凌晨4.5点钟,星星开始渐渐淡去,一些路灯开始慢慢熄灭。
她走到一家正开门的沙县,食物的香气令她停下脚步。小小的一间店面,父子俩正在忙碌。明月要了一碗馄饨,食物令她僵硬的四肢柔软起来。她吃的很慢,只是想在这安全的地方多停留一会儿。
小馄饨实在少,吃完,天才微微透亮。这一夜太累了,此时吃饱了肚子,倦意涌上来,眼睛就要闭上了。
“老板,我能在这趴一会么?”明月不好意思的问。年轻的男人一边忙活手里的活,一边爽快的说“好。”明月从包里挑了一件衣服披上,就在油腻腻的桌上趴下,瞬间就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只听到收音机里沙沙的,传出贴合心境的曲子。那时她想了什么呢?只剩下苍凉的曲子,反复的吟唱,眼泪从眼角渗出来。等她醒来,一小洼水渍汇在手边。她忙不迭的,趁人不注意用手擦去。
天光此时已经大亮了,路灯彻底息了,街上有了三两行人。明月带上东西继续游荡。整整一天又过去了,什么也没吃。像传说中没有脚的鸟,只有不停的往前飞,停下就会死掉。
路灯又亮了起来,明月随意捡了个地方坐下歇歇。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开了,一个老太太走出来,看见门口坐着一个人,吓了一大跳。“丫头,你怎么坐在这呢?”明月没有料到会有人开门,也是吃了一惊,立马站起来。
转回头来,是一张憔悴,绝望,双眼红肿的脸。“对不起,奶奶,我走累了,坐会儿,我马上就走的。”沙哑的嗓音带着惶恐。老太太慈祥的笑了“没事儿,累了坐地上多凉啊,进来坐,喝口水吧。”
很久没有被关怀过的明月,怯懦的低下头“你不怕我是坏人吗?”“丫头,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看人看到心,不走眼。”老太太和蔼的说。
“人到了这世上,酸甜苦辣都是味道,都得尝一尝。再大的坎,歇歇就有力气跨过去。”老太太边说边把明月让进屋。端了水给她,又热点吃的,很简单,明月饿的狠了,吃的很香。又在客房给她铺了床,让好好睡一觉。老太太什么都没问,又似乎心跟明镜似的,什么都已经明了。就这样无声的,给她吃喝,留她过夜。
明月第一次躺在这样柔软的床上,被子上太阳的味道,烘烤着她冰冷的心。她辗转了几次,就静下来睡着了。
有多久了,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了?老太太收留了明月,又将她介绍给自己朋友家做保姆。对方是知识分子家庭,不仅人随和,活轻松。最重要的是,家里整面书架的书,令她震撼。明月干活勤快,人又本分,东家很喜欢她,也给了她很大的自由。空闲的时候,也鼓励明月多看书。
后来又张罗着让她报自考。明月发奋的读下去,最后竟然考进名校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世界五百强企业,做人事管理。
再后来,明月过着她曾经想要的生活。体面的工作,深爱的爱人,乖巧的孩子。
往事就像风一样刮过,带走了浮灰,露出底下的珠玉。
明月曾经在路上遇见过,跟她一起在小饭店打工的姑娘。脸色憔悴,身体干瘦,已经完全没有了从前的美丽。明月差点没有认出来她,迟疑了一会儿,终究只是擦肩而过。
她也没有认出明月。怎么可能会想到呢?眼前这个穿着昂贵,妆容精致的人,会是当初那个被扫地出门的,乡下丫头明月。
流星划过长夜,刹那璀璨后,永堕死寂。明月姣姣,纵有阴晴圆缺,却从不缺席,照亮每一个有梦的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