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我已经打算彻底忘记了,无论是酸苦的,还是甘甜的。就像冬天的阳光带给你的温暖一样,你喜欢这种感觉并且真心地希望它不会消失的原因是冬天带给你的寒冷,所以霜雪的冰冻会让你对阳光有一种莫名的情素。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地有过这样的感念:回忆苦难的背后是对曾经拥有的幸福的纪念和即将拥有的幸福的憧憬。但我不愿一切都落入这样的世俗圈套。我依然相信父亲在我梦醒时分时念叨的至理名言:困难是要往后看的,而幸福是要向前瞧的。既然如此,我希望一切过往的事情都能如车窗外的风景,在我们向生活前进的同时,静静地远离,静静地消逝,直到我们的感觉已经消失殆尽。所以,我打算彻底地忘记过年的往事。
1
如果不是我再次见着或者说梦着已经死去五年的歪嘴,我试图彻底忘却过去的宏伟计划就将要实现了,但现在一切都像烟一样被风吹散了。我清楚地记得歪嘴死掉的时候,我父亲在叹气,我母亲和我则像在庆祝一场战争的伟大胜利。那时,我母亲被歪嘴用铁锤子砸伤的脚趾刚刚痊愈。我替母亲解下最后一次包扎的纱布时,她微笑着说自己又可以穿鞋下地干活了。我父亲匆匆地从门外赶进来,手脚上都沾满了湿漉漉的黑泥巴。我想他是听见什么消息后从田地里飞回来的。他几乎是动动嘴而没有发出声音地告诉我们:“李远和……死了!”说完后,他咕咚咕咚的灌下了桌上的一大杯凉茶,然后坐在竹椅上叹气。我母亲先是瞪圆了黑黑的双眼盯着父亲,好一会后才看看她那还黏附着绿色草药屑末的脚趾,之后就一直神情异样地将目光投射在我的脸上,直到我们两个人都抿着嘴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心里是巴不得歪嘴早些死掉的,所以不会去怀疑父亲的言语,何况那时我是个孩子,对死亡有一种无知的抗拒和恐慌,也有一种自然的肃敬,不敢对死人的事情有所想法,哪怕是最简单的——尽管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已经有了杀人的念头之后。过后的几天,歪嘴家里果然出现了一些仿佛是死了人的迹象。我能从自家的阳台上看到偶尔被送进歪嘴家那条巷子里的花圈和一些白布。许多人也在这几天从巷子口进进出出。这使我更加相信歪嘴真的见佛祖去了,不,是下地狱去了。
我知道我把一切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又见到歪嘴时真的很想把自己的眼珠子给挖出来。当他从我身边走过时,神气地挥着手从我眼前踏过时,我的眼睛就像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胸脯一样激动而又发射出欲望的光芒。但我身体下意识的表现却迥然相异。对着女人洁白的双乳,我的阳具会挺起来并且变得坚硬无比,这时我挺起来同样变得坚硬无比的却是自己的拳头。我的脑海里蒙太奇地闪过一些片段。我仿佛看见了那把被我埋在竹林里的刀又感受到了我的气息,它在刀壳里震动着,发出了咯嚓咯嚓的响声;我仿佛看到了歪嘴抡起墙角的铁锤,铁锤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落下,然后就是我母亲抱着脚趾在地上翻滚……我还看到血,歪嘴的血从肚子里顺着我刺进去又拔出来的刀喷射出来,洒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全身都被泼上一层,红了……一刹那的时间里,我想起了很的多,远远地超过了记忆的负荷。我感到心肺和脑袋处已经出现了裂缝,正在裂开。血从歪嘴的肚子里喷出来,此刻也从我的心里汩汩地流出来。我看到红色的血闪烁着,渐渐地跳跃式地呈现出无比丰富的色彩:红色,橙色,棕色,褐色,紫色,深蓝,土绿……最后是黑色,再也没有变动。我高喊一声:歪嘴!喊声里,我昏厥在黑暗之中。
你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父亲守候在床边等我醒来说的第一句话让我觉察到他在害怕和担忧什么。他告诉我,妹妹下午就从学校回来了,我应该准备去接她。我很想问父亲我梦里是怎么样的一个状态。但他那种穿透一切就像激光一样落在我脸上的眼神使我望而却步。我用冰凉的双手擦去满脸的冷汗。当我的手指触摸到有些肿胀的眼睛时,一阵轻微的酸痛像针一样插到了我的神经末梢。我感到了又一片的红色,红色中我在狂奔。我想不起来自己梦着什么了,但疼痛使我意识到,在我醒来之前的一切似乎比梦要真实,要可怕。我像发了疯一样冲父亲喊到:“我不是做梦,爸,我梦见什么了?”
父亲惊讶地猛抬了一下头,他将手中没有抽尽的香烟熄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妹妹下午就到了,你快准备去接她吧。”我的眼神正对着父亲那像激光一样富有穿透力的眼睛,直到他像几个世纪没说过话似地吐出他常对我说的那句:“困难是要往后看的,而幸福是要向前瞧的。”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几百斤炸药在我的眼前爆炸开,我如雪一样被融化了。
2
我接到美妹妹往回走时,一种城市的颓废气氛让我觉察到了自己的处境。车辆所散发出来的汽油味被来来往往的行人带动着,很不安分的在空气中飘动。太阳光从红色的云朵间投射下来,柔弱庸怠地给人消沉的感念。整条街都是红色的,红色的蜡烛,红色的鞭炮,还有红色的中国结。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沿着两边的人行道血一样铺上去的春联。我看到做生意的老板和无聊的顾客们到处蹲着,好象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唯一的感觉是千篇一律的某种东西正在使城市失去昔日的生机,变得枯萎,变得颓废。
妹妹的行李箱在我的手中轻轻地摇晃着。我仿佛忘记了妹妹的存在,就像我忘记了这某种东西是什么一样。我的记忆已经远走了,离开了眼前的一切,不受控制地潜逃到了遥远的过去。这个春节,似乎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的灵魂和肉体像同名磁极一样排斥着。我虽然平静地生活在周围人的眼中,但这无异于行尸走肉。首先发现我的特殊病症的还是我的妹妹,她说我就像游魂一样,成天游来荡去的。可惜这种无比准确的形容是两年以后的事了。两年前的那个春节,我真的像游魂一样,在那些令人痛苦不堪的过年往事中游来荡去,但却谁也没有发现,那怕是我的父母亲。在他们的眼里,一切比起五年前好多了,因为那时我是个得了精神错乱症的疯子。
街道上混乱无序的繁华与嘈杂恐怖的欢快令我感到晕眩。逆方向匆匆走过的人不断地剧烈撞击着我手中的行李箱。我靠这种碰撞带来的感觉来提醒自己身后还有一个妹妹。这时我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拉着她在人流中穿梭。我几乎是跑着前进的,风带着冬天的寒气从我的耳边箭一样射过去,又像是从一片茫茫无际的黑色世界里射过来一样。我终于在此刻感应到了另一种色彩了。早上从梦中醒过来以后,我的视神经里就只有红色的元素,从父亲那通红的烟头到铺满街的春联。现在,那种再也没有变动的黑色又出现了。我又想起点什么,与我的梦有关的一种隐隐约约的东西又在闪烁着。我紧紧自己的双手,结实的感觉和被撞击的感觉使我知道妹妹还在,箱子还在。我跑得更加迅速了,风也更加迅速了,黑色也更加明显了。我像是在穿越时空隧道。记忆像蚯蚓一样在泥土里往深处钻,而梦却避开了父亲有如激光一样的眼神渐渐地浮出水面。我明白了,一切。然后,就像五年前一样,我的神经开始有些颠倒地错乱。
“歪嘴,你给我站住,你他娘的,看刀……”我冲着眼前的茫茫黑色开始喊到。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就像火一样,突然猛烈地在寒冷的大地上燃烧起来。我的脚步像轮子一样滑着。
“歪嘴,你有种就别像耗子一样跑……”
“歪嘴,你躲,再躲我一把火烧了你家……”我开始恨自己,那茫茫的黑色似乎在远去,我的脚步永远不够快。
我手上的箱子又撞上一个人,碰撞的刹那我仿佛听到了妹妹哭着喊到:“疼,我手疼,别跑……放开……手上疼……”但我又仿佛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挑衅的,是肮脏的,是卑劣的。我沉浸在这个让我热血翻腾的声音中。
“谁怕你,嫩鬼一个……”
我听得出那是歪嘴的腔调。我紧握主双手,疯狂地向去冲去。
“你诈死,孬种……”
“哥,手疼,放开我!”
“嫩鬼一个……”
“我一定一刀把你劈死!”
“放开我,手很疼,疼……”
“你妈怎么生你这么一个嫩鬼……”
……
后来的情景跟早晨我从梦中醒来时并没有很大的区别。父亲、母亲和妹妹都在床边等候我再一次苏醒过来。父亲照例在吸烟,我依然只能看到那烧得通红的烟头。母亲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这种叹息声使我意识到,某种不幸即将降临到我的肩膀上。父亲没有对我说我刚又做了一场梦,因为妹妹的手就像他嘴边的烟头一样通红通红的。我看到了妹妹留在眼角处行将滴下的泪水,这使我相信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妹妹已经十二岁了,她留着两条小辫子,绑在头发上的粉色蝴蝶结在我眼里也是通红通红的。她呆呆地站在我身边,泪水已经流出她那双清泉一样的眼睛,正缓缓地顺着她细嫩的皮肤滴下。她举起那只受伤的小手,用小嘴轻轻的吹着,同时发出一声又一声微微的疼痛声。我感到那风是从我的心里吹出来的,我的视线开始渐渐地模糊……
3
我差点砍死歪嘴那一幕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把刀是我叫一个跛子铁匠打的。铁匠疑惑地以一种对专业负责任的态度问我:你小孩子打刀干什么?我机灵地盯着他毫不胆怯地答道:你打短点,我用来砍萝卜的。铁匠很轻易就相信我了。我常常对着那把亮白色的宽口大刀自言自语:就把歪嘴当萝卜砍了吧。刀大小适中,套在橙黄色的刀壳里刚好与我的历史课本一样大。我把它藏在书包里,没有人发现。
我背着书包来到歪嘴家时,天色马上就要暗下来了。歪嘴家里那种腐臭的酶味给我的胃部一种压抑的感觉。离那时大概一年前,在这种感觉里我流下了无数的泪水。我的眼睛里轮换着出现了舅舅的哀求声,母亲的哭泣声,歪嘴的恐吓声,还有一头猪的嚎叫声。我感到了书包在渐渐地变沉。“你是来帮你老子还债,还是你老子用你来抵债。”我看到歪嘴歪着嘴对我说话。我揭开书包的拉链时,歪嘴紧紧地盯着我,但很快他就闪开了。
我持刀向他迅速地辟过去,他躲开了。刀不断地落在歪嘴家的墙上或者桌子上,没过多久,墙上就像被机关枪扫射过一样,千苍百孔。桌子已经散架了,东一块,西一块地散得满地皆是。“嫩鬼子,你想干什么?”歪嘴那双贼眼死死地盯着我的刀,那副汗水满脸的担忧的神情成为我记忆中最引以自豪的战利品。你给我站住,你他娘的,看刀……你别躲,别像只耗子一样……你再躲我就把你家给烧了……我劈,我劈……我劈……劈……我劈……劈死你……劈……劈……劈死你……他娘的,给我站住……劈……那时我十四岁,但力气很大。歪嘴认准了我是个孩子,他不敢与我较劲,只一味地防御。“嫩鬼子一个,谁怕你。”我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把锄头躲得远远的。“嫩鬼一个,你再过来我就砸死你?”他举起锄头想要砸下来,那情景就像他举起铁锤向我母亲的脚趾砸下来。这一幕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我举起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我料定这一刀将会果断地结束一切。我闭着眼,刀高高地举过肩,边狠命地冲,边像雷一样喊:我一定劈死你!我劈下去时却听见了猪的嚎叫,歪嘴不见了。我砍到了猪圈的一根柱子,那头猪(也许不是那头)一年前在我母亲受难时也发出了同样的嚎叫。歪嘴,我继续叫喊着,刀却向猪的身上砍下去,血顺着刀喷射出来,红红的,浸染了我的视野。
围观的人已经一圈一圈地围满了歪嘴家的屋子,他们的脸上写尽了看客们的所有表情,有的惊愕,有的悲悯,有的愤怒,有的甚至感到畅快淋漓和意犹未尽……。被父亲从猪圈里拖出来时,我看到了歪嘴夹在无聊的人群中,眼睛里的恐惧还未消失尽却又燃起了愤怒的仇恨的烈火。我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丑陋的面孔,一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之外。回到家后,父亲将我紧紧的锁在房间里,五天之后我向他认错并且做了承诺:今后再也不去找歪嘴了。
那个夜晚,我像看了一场具有立体视觉效果的恐怖电影。我相信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刀好象还握在我依然握紧的手上。我又不情愿不甘愿已经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一圈又一圈的人看我被狼狈不堪的拖出来,他们惊愕的表情之后实际上充溢着无比的蔑视和嘲讽,我想。我失去了最有利的机会,结果只能看到歪嘴夹在人群中燃烧着愤怒和仇恨的烈火。路,也许将会更曲折……
月光像霜一样凝结在我窗前的桌子上,风吹动着空旷田野里的塑料大棚发出“呱呱”的声音向我传来。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泪水在洁白的月光中轻轻地跳动,就像此刻正缀在天空中的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在跳动一样。
我听见父亲在门外和我说话,但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之后的五天,他每天都和我说:“你做晚又做了一场噩梦……”
之后的五年,我父亲突然变成了一个哲学家,他常常对我说:“困难是要往后看的,而幸福是要向前瞧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很深邃,很锐利,很严肃。
4
我躺在床上已经有两天了。在大街上疯子一样地狂跑之后,我就一直躺着。我开始发高烧,整张脸像贴上火炉上一样烫,嘴唇干得裂开了皮。妹妹一直在身边守候和照顾我,她的手已经恢复到了小巧玲珑的状态。眼前的这位姑娘在五六年前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儿童,她不会知晓一切故事的来龙去脉,也没有机会知道。对于一个从家庭的苦难中挣扎着缓缓走出来的人,我的父母和我,绝不会让苦难的阴影给我妹妹洁净和清澈的生活引入任何的杂质。我怀疑自己的精神错乱症又将开始,父亲和母亲甚至比我更怀疑,他们脸上挂着的担忧神情使我感到不安和惭愧。
当鞭炮声远远近近零零落落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时,我和妹妹正在收拾阳台上的几件破家具。妹妹对着在鞭炮声升起的呛人的浓烟说到:“又过年了!”我才想起这已是农历二十六了。几日在房间里的思索使我躁动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些,但此刻一些波浪又在渐渐地向四周游荡。过年了!这种热闹而又祥和无比的气氛,似乎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欢欣。我总觉得冥冥中的一种悲凉正在纷繁杂乱地向八方延伸、向四处扩散的,就像此刻的我和我的记忆。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歪嘴。他坐在我家的厨房里,翘着腿,像个肥肥的西瓜一样靠在锅灶的角落处。我母亲用一把长长的扫帚在清除天花板上的蛛蛛网,这是她每近年关时都必须谨慎对待和认真完成的一项任务。她脚趾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因此有点跛地在屋子里进进出出。我母亲对于歪嘴的到来抱有一种置之不理的轻视态度。我看到歪嘴有些尴尬的眼神在橱柜里各式各样的碗碟上活络络地转来转去。后来母亲说,她当时的害怕已经达到了极限,她知道凭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是无法说服和战胜歪嘴的,所以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等待我父亲的出现。
那晚的灯光很弱,有一种催人睡觉的感觉。我父亲始终没有回来,直到歪嘴走后很久很久,我进入了梦的国度。第二天,父亲从歪嘴家回来时,满脸都是已经凝固的血。母亲在撕心裂肺地哭,我则在悲痛中开始怨恨我的舅舅,后叙。我看见父亲深一条浅一条挂在枯槁脸庞上的血迹时才猛然想起昨天晚上母亲并没有等到父亲的出现。昨晚,歪嘴在等待其间总共站起来三次,每次都以同样的口吻催促母亲。母亲顽强地进行无声的抗议。那一刻估计是晚上十点,歪嘴解开棕色西服的纽扣,路出了米袋一样的肚皮。他张开了歪向右边的嘴,连舌头也被带着极不情愿极为别扭地跟着歪了过去。他歪过去的嘴唇翘起来,一点不差地刚好顶上自己的鼻子。那模样跟我想象中的牛鬼蛇神如出一辙。我听见了他浑浊沙哑地冲我母亲吼到:“明天叫他来见我!”我母亲像被雷打了一样呆若木鸡地站着,身子不停地在哆嗦。歪嘴踏着脚步从我母亲身前走过。我听见“啊!”的一声惨叫,母亲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左脚,眼泪像珠子一样溅落在已经湿透的地板上。
那天是腊月二十七,城市比以往更加萧索,人们安逸地在家里忙活除旧迎新的琐屑。寒风像冰一样融化在大地的皮肤上,断断续续在天空中响起的花炮使人们麻木地忘记了一场大雪正在风中飞舞着。
那个人和那双皮鞋踩过母亲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脚趾……
母亲的眼泪像玻璃弹子一样溅落……
父亲在雪夜里没有归来!待他归来时,城市和远处的山峰都白茫茫的一片。他却满脸挂着深一条浅一条的红色血迹……
父亲说:“这一年总算又过去了!”
我的泪水流到嘴边。
5
我这几天的表现让父亲的心情变得很舒畅。我知道每近年关时自己都会间或想起一些过往的伤痛,譬如我父亲在歪嘴家被打得血淋淋的情景;譬如我母亲被歪嘴用铁锤砸过又用脚碾过的脚趾;譬如我舅舅跪在歪嘴面前求饶请恕的可怜模样。我对这些曾经消逝在记忆深处的片段重新有了模糊却又完整的概念。
五年前的那场雪化尽之后,所谓的三天大年已经过去了。鞭炮声扰乱了我的心智,像冲击波一样将我的思想击得粉碎。我的记忆失去了完整性,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恐怖段落,如照片般一张又一张地闪烁。我的眼睛里常常流露出一种火一样的光芒,我父亲说连他也害怕我眼中的这股奇异的力量。这些怪异的表现是我无法觉察出来的,我所做的描述全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他铁一样坚硬的神情让我打包票相信他的所言。父亲说,我隔三岔五就会发羊角风一样到处乱踢乱打,有时候安静得像酒坛子一样,有时候就跟电影中的精神病人没什么两样。我现在知道那一切都是不详的预兆。不久之后,我果然不出父亲所料地被一个神经科的老医生确诊为他发现的第三十八例精神病患者。在这之前,我在歪嘴家砍死了一头猪……
我从记忆中晃过神时,妹妹在唱歌。我必须承认是妹妹带给了我一个平静的心绪。她那如泉水一般清澈的眼睛总是给我一种平实又纯洁的想象。她说她小时候特别喜欢雪,我想起了她骑在我的背上叫我像牛一样在雪地里爬行的童年生活。现在,她优美的歌声带给我陶醉的心情,我仿佛沉浸在一种桃园式的乡村晨景中。我父亲总是微笑着站在阳台上看我们兄妹俩彼此逗趣,阳光照在父亲的脸上,我看见闪耀的白色光线,如同水面上跳跃的鱼儿,孕育着某种生命的气息。
父亲和妹妹都给了我力量去战胜控制精神错乱症的病魔。我的心情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我现在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那就是尽力压制精神错乱,尽管一切好像充满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我应该想起所有的事,有顺序地组织在一起,这才会有根本的希望。这两天,风的凉爽和阳光的温暖都给了我希望,它们常常使我想起另一些事情,那些已经被淹没在迎春的热烈气氛中很久很久的事情。
我平静下来的时候就没有再去怀疑我的眼睛。先前我说过是“再次见着或者说梦着已经死去五年的歪嘴”,现在我可以用人格和尊严来保证我是亲眼目睹歪嘴神气地挥着手从我的眼前踏过。我完全没有可能会认错,尤其是那张一点不差地刚好顶上鼻子的歪嘴。五六年来,我在梦里曾经无数次地看到这张歪嘴无限地被放大到只要一张开就能将我活吞的程度。一种空旷又浑浊的声音总在我的耳际轻轻地回荡:歪嘴李远和还活着,完整彻底健全潇洒自由地活着。
死去还是活着?死去的歪嘴还是活着的歪嘴?矛盾激化的心灵抵触能够使我触摸到一些尘封已久的段落。歪嘴是怎么死的?跑车时被山体滑坡给压死的。歪嘴死后,我常听见他家那条巷子里的老人说:死得真惨,真难看啊,都是平时积下的债。每每听到这般富有见地的议论时,我的心头总会涌起无限的痛快。歪嘴死去的那些办丧事的日子里,我看见花圈和白布被送进那条巷子,之后又和棺材一起被送出那条巷子。很多很多人跟在黄棕色的棺材后面,有的端着火炉,有的举着纸人,更多的是弯着腰边走边像说话一样悲痛地哭泣。歪嘴死后的一个月,他那辆东风牌的运输车被刘二买了。我对刘二说:“死了人的车你也买!”刘二只对我奸诈地笑笑。现在,我知道了一个在逻辑上存在严重错误的陷阱:歪嘴跑车时被山体滑坡给压死了,而他的车却活着,好好地活着。
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歪嘴死在四月,那是家里最忙的一阵,父亲在几天来却表现得异常的清闲。他常换下劳动的衣裳,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像在思索问题一般。我看见他常往兜里塞上一包富建牌香烟后就急冲冲地从家里跑出去。他很少抽烟,除非是在请人帮忙时,才和客人一起抽。站在阳台上,我能看见他常去的地方正是歪嘴家的那条巷子……
6
这个年看起来跟往常没有区别,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色彩,一样的味道。初一的时候,我和母亲去孔子庙烧香,一路上能够听见“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初二初三及以后的几天,城市沉浸在一种令人恶心的枯燥的酒肉味中。只是初四下过一场小雨,雨中还夹杂着几片落地即融的雪花。父亲说,有了雨夹雪,离下雪的日子就不远了。我妹妹很相信父亲的经验,他仿佛还是难以忘记童年在雪中的乐趣,所以怀有一种原始的纯洁愿望。我也再度想起背着妹妹在雪地里行走的情景。可惜我们终究没有等到雪花飞舞的时候。
过年的气氛总是让我和酒粘在一起。我常喝醉,一醉就反复地进入同样的一场梦:舅舅被数十圈拇指般粗的棉绳紧紧地捆绑着,他疲软的身子就像一堆黏土一样跪在地上,血从他被擦破的脸上一点一滴地渗了出来,直到紫黑色的血块在苍白恐惧的表情上凝固成使人怜悯而又爱莫能助的叹息。歪嘴坐在我舅舅的前方,眼睛里有一种飘得很远很远的飘渺的罪恶感,仿佛在盘算一个可以颠覆乾坤的阴谋。这一切都发生在一间潮湿的有着浓密的腐臭味的屋子里。屋子的正中间挂着毛主席的画像,蜡烛和香的不断燃烧已经熏黄了这位老人历尽沧桑的脸。许多人坐在屋子的两侧,那些嘈杂的轻声细语的议论透露出他们作为局外人所特有的那份无耻和冷漠。我母亲走进来的时候,人们的议论刹那间停止了。母亲先是跪在舅舅面前问长问短,紧接着就被歪嘴抓住衣脸提了起来。我听见歪嘴说:“这笔债已经欠了十年,如今你弟弟还不了,我要你来还。”他从口袋里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张纸和一盒印泥,要我母亲在那上面按上手印。
“这是……”母亲摸不着边际,她的视线在歪嘴和舅舅的脸上转来转去。
歪嘴的不耐烦使他的口气变得粗暴而又急噪:“十年前,你弟弟和我做生意时取走了所有的利润……我找了他十年啊!”
我舅舅的头低垂着。母亲忍受着无比的惊讶颤抖地看着那张纸上的数字:八万。她想说些什么,嘴唇微微张开,又轻轻地闭上,只留下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几缕白雾。
“还是签个字盖个手印吧?大过年的,我不想做得太难看!”歪嘴用一种柔和的语气威胁道。
我母亲好象又说了什么,舅舅在绳子里拼命地挣扎,直到歪嘴用斧头压着他的肩膀。他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无奈的另一种渴望。我母亲在犹豫,在叹息,在搜尽心思地琢磨想法来扭转眼前的局面。她流泪了,在无数次恳求歪嘴又被无数次地拒绝之后终于泪如泉涌。斧头在舅舅的肩膀上压出了鲜红的血液,透过衬衫在慢慢地渗开。那张歪嘴里的焦黄牙齿间不断地喷出生死的要挟……
那一幕叫我永生难忘的惨剧在最后终于发生了。歪嘴拾起墙角的一把铁锤通过空中一条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母亲的脚趾上。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惨叫。舅舅在哀求,母亲已经跌落在地,破裂开的皮鞋间落出酱摸样的血肉。
我,十三岁的我就在猪圈旁边见证了人间的苦难。我当时能够听到并且始终都听到的是一头猪在身旁悲惨地嚎叫。孩子,孩子心里的苦难就这样伴随着孩子的成长,伴随着歪嘴举起我母亲的手,在那张有着数字的白纸上盖上了一个红色的印记。那瞬间,母亲已经昏厥,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成网状在前方摇来摇去……
7
这个梦成千上万次穿越了我的睡眠,在我恐惧的时候,在我紧张的时候,在我被仇恨激化得精神错乱的时候,而现在确是在我感到很平静的时候。我曾经恨过舅舅,恨他给我家带来的一切苦难。八万块钱也许要十年还清,也许十年还不能销毁那张盖有母亲手印的欠条。这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负债生活,我寒酸的家庭要如何来承担,我的父母又将如何来面对?我问自己,但无所谓。歪嘴的死让原来就不合理的一切不合理地结束了。
几天之后,热闹的春节生活在冷清中收场了。田野间又到处站满了数十年不变的农民主人,大地又一年的欣欣向荣之景在棉豆翠绿的嫩芽间尽情地绽放。天空更高更开阔了。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水隔着清新的空气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清晨和黄昏的袅袅炊烟中仿佛有人们幸福的笑脸,在风中微波一样荡漾。
我送走了放假归来的妹妹。她又将生活在孩子们对知识的无限向往中。我告别这样的日子已经很久了。她的重新离去将使我又一次陷入一片孤寂和百无聊赖的黑色世界中。六年以前,在那幕惨局中,她没有在家;五年以前,在母亲受伤的脚趾再次受伤和我患上了精神错乱时,她依旧没有在家。这种奇妙的巧合使她的心灵始终能够健康地成长,却使我感到异常的孤独。她走了,我又将独自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明天……父亲和母亲如从前一样在田地里忙活。我享受着五六年来一直没有享受过的平静生活。唯一的感觉是: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妹妹走后的某一天,我离开了家,背着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回到家时,邻居的反映和屋子里杂乱的情景让我我想象出了父母当时的心情。我的精神错乱症终于又一次爆发了,在短暂的平静之后,暴风雨的肆虐也许就要开始疯狂地进行了。我父亲很久以后对我我说,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是再一次给歪嘴料理丧事,一是送我去“疯子院”。但这已经是后事了,是我和父亲在想起来都会下意识地发笑的后事了。我离开家后去了那里,歪嘴家,孔子庙,最后还有那片我埋刀的竹林。
8
父亲找到我时,我已经在竹林里待了很久。他的眼神在阳光下似乎温和了很多。我知道他一定刚从歪嘴家回来。
“你去过他家?”父亲坐到我身边后,眼睛一直望着远方。他的口气像是要跟我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去过,但以后不会再去了。”我很自然地笑着对父亲说。
“那把刀呢?”
我透过阳光看到父亲也在自然地微笑。我告诉他:“砍死那头猪后,我就将他埋在这竹林里了。”
“为什么?”父亲问我。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我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
“你指的是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有人骗你他死了?”
我点点头。
“其实哪个捏造谎言骗你的人就是我,你的爸爸。”
父亲依然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知道他能看见那些绵延不绝的青山;那些沿山曲折盘旋的小径;那些沐浴着阳光闪闪发亮的绿树;还有山外更远处的村庄和村庄里的许多情景。那一刻,我很想悄悄地告诉父亲,其实一切我都已经知道了。但我没有。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曾经怨过恨过的舅舅,想起了妹妹,也想起了父亲经常对我说的那句话:“困难是要往后看的,而幸福是要向前瞧的。”
我和父亲在竹林里呆了一个下午,直到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远处的一片又一片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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