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手掌之轻

不能承受的手掌之轻

“历史如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的轻，轻若鸿毛，轻若飞扬的尘埃，轻若明日即将消逝的东西。”——米兰昆德拉

你说：“我看着你进站，等火车开了我再走。”我点头，转身……那次，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你的陪伴之下，一个人乘着火车远行。那天，夕阳斜照，很美很美，美到让人无法窒息。

有一本书，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知道，你没有听过，又怎么可能听过呢？于我而言，世界上最“轻”的东西，不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而是你手掌的重量。

生活的确是一把隐形的刻刀，在你的手上残酷地留下岁月的遗骸，任何人似乎都无法将其掩埋。从小到大，最喜欢牵着你那双爬满荆棘的手掌，粗糙如苍老的树皮，我一再体会，却始终无法承受它的重量与温度。

我时常对着相片里还是小姑娘的你发呆，好奇是什么把漂亮的你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小时候常常听你提起你年轻时去过的地方，时尚的上海外滩、以美食闻名的成都、风景独好的大连、贵阳，最后就是云南丽江古城，也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家庭是避风的港湾，但同样也是自由终止的地方。若有一天，我希望牵着你刻满皱纹的手掌，和你一起去大江南北，拾起那碎了一地的自由。

我更是常常一脸严肃，“生气”为什么你和爸爸没有把外向自信的性格遗传给我，并用自己所学的浅陋的生物学知识，将其解释为“性格变异”。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喜欢内敛含蓄的美，我喜欢你赋予我的与众不同，我喜欢你恰恰填充了我缺失的那一点弥足珍贵的傲娇。

小时候，每逢农忙之际，你便会推着板车载着我们姐弟三人去田间干活儿。金黄的土地冒着活力，调合了这个季节单调的颜色。农忙收割总是匆忙有序，防止芝麻大豆“炸”在地里，还要提防着瞬息万变的天气。只见你头上裹着白色的毛巾，上面积满了浮土，你说那是丰收，越多越好。是啊，越多越好。你双手抓住地上成捆的芝麻秆，一只手里两捆，用力击打。芝麻秆在你的手背上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口子，但和纷落如花雨的芝麻相比，你肯定认为这点儿痛又怎能有资格出席这场盛宴，我似乎读懂了你嘴角泛起的微笑，欣喜掩盖了苦涩，直到那一抹苦涩变得不值一提……

在落后的农村，土地成了每一个孩子童年的乐园。尤其长大后看着小孩子玩袖珍的滑梯，荡着秋千，心里很是羡慕。但也是那一片净土，带给了我人生中和你最美好的回忆。记得有一次，我在芝麻秆堆砌的“小房子”里捉蟋蟀，低头便感觉鼻子里流血了，你慌忙让我仰头，并捏住鼻子，随即从地上拔起叶边长满刺的草，娴熟地搓碎，紧接着塞进我的鼻孔，我清晰地看到绿色的汁液浸满你手上的裂痕，犹如火山岩浆迅猛地填充一道道沟壑，此时再也闻不到血的微腥味，仅剩下“酸”的刺痛。这种被你称之为“剔剔牙”的草真的很神奇，鼻血一会儿就止住了。后来我查了百度，它叫“小蓟”，又叫“青青草”，不过我更喜欢你对它的称呼，也许这就是方言独特的意蕴吧。

不能承受的手掌之轻

岁月像是一条单行道，可以回头，却不可以返回。上了中学，之前的一切都成了悬崖的对岸。至此，再难遇到板车和“剔剔牙”，还有它们存在的地方——庄稼地。“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木心先生的感慨同样也是我的感慨，城里一切都快，每天早晨我在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中企盼日出的美。你很快也在小城的一家假发厂里找了一份工作，那时候其实我不愿意你去。大部分的人可能只看到了假发表面的光鲜亮丽，却难以想象背后复杂的工序。一只手握住头发，另一只手用板子拍打发根，同时也是在拍打自己的手，这样无聊的工作，一天要重复十个小时以上。每天晚上回来，你总会像一个孩子一样激动地告诉我今天干了多少活，然后凭借小学二年级的算数水平用食指点着计算器，计算着今天挣了多少钱，一个月将会挣多少钱，一遍一遍……原谅我只关心你手上的裂痕和日渐变形的手指，原谅我不能像你一样笑着对生活说你好。你工作的地方我不是不去，而是不敢去，因为那是我无法承受的手掌之轻啊。

高三下学期开学很早，冬雪还在紧追时间的步伐，马路上铺满了冰花，一如坚硬的盔甲。我们家距学校大概三公里的路程，于是老家的那辆老式单车又派上了用场。你戴着一双毛线织成的手套，我戴着一个粉嫩的帽子，偏坐在单车的后座上，笔直的公路，看不到学校的尽头，在某一瞬间反而触手可及。那条路，你带我走过很多次，以至于现在我仍然记得两旁店铺的名字和顺序。你和爸爸载我很多次的那辆单车，想必也早已落满了灰尘。那时，和同学聊到你们，总会说高考前的这段时间是最幸福的，因为你们会顺着我们的心思，无条件地接受我们把外面的不开心统统抛在家里。有一段时间，晚上十点钟放学后，最激动的就是在校门口寻觅你的影子。目光越过夜色，越过人海，你倚在电线杆旁，手里拎着一个装着茶叶蛋的白色小塑料袋，嘴角含笑。接过茶叶蛋的瞬间，你皲裂的手背划过我的指尖，震响从指尖经过胳膊，直入心脏的脉络。我猛然挽起你的手掌，还好，那只月光下的手还没有完全放下。想着，我已经多久没吃过茶叶蛋了。

“火车从此地/驶向异地/人们自己把自己/从一座城市/搬运到另一座城市。” 上了大学，才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火车，尽管不是想象中的绿铁皮气氛，也没有一人在车窗里挥手，一人追赶火车的生动画面，但仍然不减激动。我离家时，你在拍打着头发，拍打着手掌；半年后，板子的声响依旧没变，韵律悠然。手机这头，我向你讲述自由的校园生活；手机那头，是一群中年母亲手里板子发出的敲打声，是空壁中央一群人对生活的呐喊。

在这样一个远行飞翔的年纪里，每次回家，总想和你逛一逛小城的霓虹街市，总要挽着一只写上年轮的手，让影子留在身后，让幸福走在眼前。我想带你走一走你已话别二十年的丽江古城——你双手触过的地方，我最向往的地方。

不能承受的手掌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