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行路难》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 《水调歌头》
李白与苏轼，唐代与宋代。在不同的朝代开出的两朵类似的花，浪漫的情怀，奔放的情绪，飘逸的文思，潇洒的语句。古往今来，放浪形骸者不计其数，譬如阮籍嵇康；文采风流者数不胜数，譬如曹植曹丕。但兼而有之者，恐非多数。李白和苏轼，则昂然立于其中。本文则以高中课本中选入的两首作品作为文本，尝试勾勒二人的天才狂歌。
一，《行路难》：情绪跌宕，不知何处
《行路难》，乃古歌行体。李白选用，而成己作。后苏轼之《水调歌头》亦然。早有旧曲，重新填词。焕发新的风采，乃至令埋没的文体曲牌由无人识得到广为人知。一大功德。
酒宴丰盛：金樽清酒，玉盘珍羞，由李白生花妙笔陈列于读者面前。恐读者嫌弃美酒太少，故言“斗十千”；怕观众不知美味价值几何，故言“值万钱”。形容词和数量词的联合运用，让读者在短短十四个字内，充分感受李白面前的佳肴如何丰盛。如山源之流水。
停杯茫然：停杯投箸，四顾茫然。上句刚刚为读者点出酒宴丰盛，下句立即进入反转。不能食，心茫然。因为心茫然，所以不能食；因为不能食，心中愈茫然。不能食，美味佳肴，闻之生津，却无心饮用。形成强烈反衬对比。由极盛瞬间转成悲哀。如瀑水之临悬崖。
欲济无舟：渡河塞川，登山雪满。何以悲哀？原来如此。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渴望封侯拜相，一展抱负。然而无人举荐，乏人认可。心情中的悲伤开始涌动，骨子里的惆怅开始奔腾。瀑布临崖，开始下落。彷徨，呐喊，无奈，感慨。
山野隐居：闲来垂钓，待舟梦日。既然感慨，既然无奈，呐喊何用？彷徨何用？不如民间隐居，闲来垂钓；不如山野独处，待舟梦日。或许偶然一日，贤君忽来；或许日复一日，圣皇不至。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情绪奔腾而落，瀑布落崖归潭。
不甘沉沦：敢问路在何方，只知今日困窘。虽自我催眠，或许偶然一日，贤君来；但更可能是，或许日复一日，圣皇不至。不知路在何方，呐喊再次面向天空，面向大地，更面向自己。叩问天地，询问自己。多歧路，今安在？此刻何处？何去何从？深潭泛波。
自我纾解：长风破浪，云帆济海。或许贤君难得来，毕竟圣君有时至。自我宽慰，自我排解。莫向山林藏踪迹，要有信心向人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到那时，天在上，人间我为宰；地在下，庙堂我最高。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潭水外流。
小结：情感的流动，由美酒佳肴之窃喜，至停杯茫然之迷惘，再至欲济无舟之叹息，又至山野隐居之流思，延至不甘沉沦之徘徊，最后自我安慰之纾解。几乎每句一变，每变情移。如水由山出，蜿蜒聚集。冲下悬崖，潭中静流。若平凡诗人，专注一种情绪，已然难得；若强行写多种情感，则难免成为唠叨絮语。情绪的变化之多，速度之快，若凡夫，多以疯子认之。于太白，则以仙人谓之。此诗情充沛，化俗为雅，点石成金。
二，《水调歌头》：情感肆意，有心克制
不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劈空发问，问天，天却不语。天上宫阙，今夕何年？再度发问，问己，己亦不答。两问发出，无人可答。无人可答，不解更深。
不敢：虽不解不能答，却欲寻找答案。乘风而上，直上云霄。云霄何处？应是旧家。故曰归去，回归其中。只是，琼楼玉宇固然美，雕梁画栋固然善。毕竟高处不胜寒。
不恋：天上美却寒，人间其何如？月光洒下，清辉遍及。庭中舞蹈，院内蹁跹。自得其趣，自能沉浸。何似在人间？人间亦天界。不需更上天。
不忘：月光与时流转，转朱阁，低绮户，却终于照入房中。房中有人，此刻无眠。虽曰不恋，却毕竟思念。不应有遗憾，此间亦天界。只是，为何月亮在离别时圆满？
不执：人间有悲欢，天月有圆缺。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盈虚有数，天道自然。此事古难全。不如抓住当下，寄托情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希望，分开的彼此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纵然不在一起，也可共赏明月。
小结：思绪万千，情感奔流。非一言可道尽，非一语可描摹。苏轼自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亦千变万化，不得而一。只是，相比于李白情感无穷释放，肆无忌惮。苏轼的情思虽然也潇洒从容，任意东西。却在肆意之时、之后，皆有心控制。故得不解而不敢，不敢而不恋，不恋而不忘，不忘而不执。有心而无意，有情而不执。
三，综论：情绪奔放，天才高歌
如辛弃疾，如黄庭坚，如陆放翁，如岳武穆，皆有慷慨悲歌之作流传于世。然不称之为情绪狂歌。狂歌者，百川汇流，不择细支。泥沙、树叶、脂粉、落花，情绪的涌动不仅仅在力，更在于众。众多的情绪在一篇作品中，变化、激荡、蔓延、冲击，读者观之而不觉乱，评者鉴之二不觉浊，此之谓天才也。
天才多是疯子，只有疯子才敢如此嚣张；疯子或是天才，只有天才才能如此狂歌。李白与苏轼，狂歌的天才疯子。后人见之而鉴之，赏心悦目。不可学而至，犹可观而喜。亦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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