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放农村,最早是住在敦传家。他父亲死得早,听说是在旧军队里当过排长,算是有历史问题,所以,敦传两兄弟都不能参军。敦传妈姓王,我随村里的人叫王妈。王妈算是那个时候最典型的农村妇女,善良纯朴,身材健朗,因为缠过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一辈子下不得田,乡里人称为“旱鸭子”。
王妈对我关怀备至。她喂的一只老猫则聪明乖巧,灵气十足,深受王妈宠爱。可惜,这只猫被我害得很苦,至今想起来都难以释怀。
我来他家的第一个晚上,这只猫就钻到我床上。黑暗中,我被它的呼噜声惊醒,正诧异身旁睡了个什么人?寻声探得是一只猫,不禁怒从心底起。我长到十七岁,何曾见过床上有只猫!提起望外一甩,只听得一声惨叫,也不知伤得怎样,我径直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呼噜声吵醒。这厮恁可恶,欺人太甚!我索性跳起身来,一把提起这睡意正酣的家伙,照准地面用力一摔。亏得老猫九条命,不然,我床前那块榻板,今晚就成了它的枉死乡。王妈听得猫的惨叫声,连忙在那厢房高声喊道:“青年,莫摔我的猫啰!”我依然余怒未息,愤懑不平,只是初来乍到,不便一味使性。听得王妈叫喊,勉强睡了。
经过这番苦斗,猫再不敢上我的床了。后来才知道,其实它在这床上已经睡了好多年。突然遭此暴力,对它来说是非常不公平。显然,它对我的不满已是溢于言表。看它一跛一跛对我佯装不睬的神情,就知道怀恨在心。好在我受母亲的影响,从小就不喜欢猫。于是,我们就像两个世家子弟,各有信仰不同,且门户间素有过结,眼下虽同处一室,却绝无来往之意。好长一段时间里,彼此视对方为空气。
后来想起,自己对猫的这种莽撞行为,真是愧疚不已!当时年轻,不谙世事,做人做事都非常自我。如果不是下放农村,这种习性恐怕很难改变。那个时候,农村的生活十分艰苦,但农民对我们的照顾是全方位的,是只有父母才有的那种大德无酬、不求回报的给予。哪怕日子再苦,他们都极尽所能,百般呵护,像对待自己子弟一样。在共同的生活中,我不知不觉地认同了他们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城市里少不更事的青年人,离开父母只身来到农村,经历了这番体验,很多人因此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我对猫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再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厌恶了。有一次,这猫叼来一只活老鼠。我很好奇,想看看它吃活物的样范。可它故意作姿作态,钻到床下最黑的地方。听得一阵大嚼后,这厮翘着尾巴,满嘴流油的走了出来。还特别的瞅了我一眼,那神情十分得意。我想,这是它第一次正眼看我,而真正主动来找我,则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那晚,雨下得很猛。在农村,这种天气人们往往会睡得更早。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听得猫叫,像是在呼唤谁。听得王妈被叫到厨房,一阵碗碟的磕碰声之后,又安静下来。王妈刚上床,猫又叫起来了。我奇怪的问王妈,这猫在干什么?她说猫在抓鱼。每次下大雨,它都要到田里捉鱼回来。因为田里的水漫向堰塘时,塘里的鱼就会迎着这股水逆流而上回游到田里来。猫就趁着这个时机下田捕鱼。它身手敏捷,又熟悉鱼儿的许多习性,在激流的水中,它随手就能捉到那些乱蹿乱跳的鱼。那晚,这只猫进进出出一直折腾到天亮。家里人被他吵得彻夜不眠。
临近五更时,猫的叫声再一次把我闹醒。起初,它在王妈的床前轻轻地叫唤,听得王妈不耐烦地大声斥责几声后,并没有理睬。它居然哇哇大叫起来,那声音简直就像娃娃在哭,家人都被吵醒了。只有王妈过于疲惫,自顾自睡着了。猫叫了一阵,见王妈鼾声愈烈,自觉无趣,又跑到敦传房里叫了起来。听得敦传起身察看了一下,都囊了几声,依然上床睡了,急得那猫儿越发叫得厉害。而敦传睡着了是喊不醒的,猫十分清楚这一点。它终于停止了叫唤,仿佛在迟疑什么。突然,它径直跑到我房里来。蹲在床前,小心翼翼地叫着,听声音感觉很无奈。我起身一看,这只猫浑身水淋淋的,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榻板上一条黄鳝正在猫的利爪下挣扎。可怜的猫眼巴巴地望着我,一付无助的样子。原来,农村人对这号黄鳝、鲶鱼、泥鳅之类的“无鳞鱼”十分忌讳,没有人敢吃它们。敦传一家人都认为猫儿不应该抓黄鳝,所以不愿理会它。我赶紧跑到厨房帮它收拾好那条黄鳝,这才发现碗柜里已经有好几十条鱼了。可是,猫儿依然不满足,它又冒雨跑了出去。
它怎么就不住手呢?是怕家里人多轮不到它动嘴,还是对抓鱼特别上瘾。我当时很不理解,后来才知道,猫的做法是有它的道理。第二天早餐,所有的鱼都让家里人吃完了,猫只分得一条黄鳝和一大堆鱼刺。
说实话,当时我很不好意思吃这些猫儿抓回来的鱼。偏偏王妈从一开始就左一条右一条地往我碗里堆。幸好那只猫正蹲在地上,埋头享用那条被火烧得乌黑的黄鳝。我一直不安的注视着猫,生怕它看到我堆满鱼的饭碗,或者即便它抬头望我一眼,我都会无地自容的。
我注意到这只猫很洒脱,根本不在乎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它执着地争取到这条黄鳝,已经给了它很大的满足。其实它知道,无论抓回来多少鱼,自己只能分得一条。哪怕只抓回一尾鱼,它依然可以独享。它对王妈的这种分配方式早已了然于胸。尽管如此,每次它都恨不得把田里的鱼统统抓了回来。可见,这猫儿不仅仅是想着自己吃鱼,还一直考虑着家庭的需要。总想着有鱼大家吃,而且还“先人后己”、恪守本份。
也许是猫给了我这种启迪。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变得豁达了许多。凡事看得远,想得开。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去对待环境,对待人生。尽量去理解和适应别人,而绝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周围的人,甚至小动物身上。就是这种积极而阳光的生活态度,赢得了周围所有乡亲们的尊重。连猫也对我改变了看法,时不时还靠在我腿上蹭一蹭。只是谢天谢地,它再也没有上过我的床。而我却经常吃它捕来的鱼,连“无鳞鱼”也吃,这一点是它万万没有想到的。
天下事,原本就把持不定。乡下人却懂得力能胜贫,谨能避祸的道理。除了努力干活,就是谨慎做人,尽量做到与世无争。可尽管如此,依然有些飞来的横祸砸在头上,就像当年那些谨小慎微的知识分子一样。他们中很多人都卓尔不凡,可时运不济。敦传家这只猫居然也是如此,精灵鬼怪,却命运多舛。无端遭人陷害,被主人赶出家门,流放到百里之外的异地他乡。而我却不幸成为这宗事件的帮凶。
事情缘起于邻居伍大妈家的几只小鸡失踪。有人分析说可能是敦传家的猫吃了。因为这猫喜欢吃腥,现在老鼠不好找,想必就吃起鸡来。于是王妈拿一些鸡毛用火点着后,放到猫的鼻子下熏。可怜这猫被熏得七窍冒烟,口鼻流涎,十分痛苦。看那情形,即便这厮有吃鸡的嗜好,经此一弄,也一定会“闻鸡起呕”了。偏偏不久,伍大妈的鸡又少了几只。大家都认为这猫贼性不改,王妈也觉得难以做人。所以,只能把它丢到外地去。刚好我要回常德探亲,王妈就交待我顺便执行这项任务。
王妈用一只人造革的提包装了这个倒霉的家伙让我挎在肩上,还一直把我送出很远。并反复叮嘱,提包的拉链一定要锁好,不要让它探出头来记住回家的路,至少要渡过三道河,还尽量要丢到大户人家门口。她踮着脚,噙着泪,悲戚的神情,以及那颤巍巍的身影,我走了好几里地,回头还看得清清楚楚。
猫被我丢在百里之外的澧水河对岸。它要找回家,单凭这条大河就无法泅渡。何况一路上还有多少沟港湖汊等天然屏障。我把它放在张公庙养路站的院子里,希望这般大爷会收留它。猫可不这么想,嗖地一下蹿上了公路,待我追出院子,早已无影无踪了。
我在城里住了三个月后回来,听说伍大妈的鸡最后还是被什么野物偷吃完了,显然与猫无关。在那个年代,被冤枉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因为断一宗案子,通常无需什么证据,略加推衍,就问成铁案。像猫这样被横加迫害者,人间不知几何!王妈很伤心,像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一样时刻都在自责,背地里不知流过多少泪。
然而,四月里的一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猫居然找了回来!那天,我正在田里干活,老远就看到这只猫风尘仆仆地在田间小路上疾走,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五个多月的流浪,猫儿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沐雪凌霜,披星戴月,熬过严寒的冬天。沿途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还要躲过多少伤害。这一路上遭受的磨难,只有猫儿自己知道。
王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一生都在企盼和等待之中,很难有今天这种开心的日子。尽管她厄运不断,尽管她泪流满面,游子归来,老人终于笑逐颜开!这是一个母亲洞开的心扉,是心灵的笑。只有最坚强,最有人性,像王妈这号最善良的人,才可能发出这种融化一切、点亮周遭的微笑。
而我却一直忐忑不安,我担心猫儿无法理解这一切。它会归咎于我,因为我一直无法和它沟通。毕竟,是我把它从家里带走,并把它丢到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刻意丢过了河。我郁闷,我惆怅,几十年过去了,总是难以释怀。
即使到现在,每当我看到那些慵懒的宠物猫,舒展着肥胖的肢体在阳光下自由的憩息,就会产生起一种揪心的感觉。我会立刻想到那个羸弱的身影,在漆黑的风雨中瑟瑟发抖,却不知疲倦地整夜劳作。仿佛养家的农夫,无声无息的在田野里任劳任怨。和眼前这些养尊处优的同类相比,简直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两种生命。
我想,假如有好事者把它们交换一个位置,就像眼下时兴的电视节目那样。两个处境迥异的角色,做一次交叉的生活体验。估计用不了几天,谁也受不了。因为再苦再累,劳动毕竟成了习惯。要这位勤劳的猫儿突然像猪一样,什么事都不干,它又怎么忍受得了!
农民常说,猫不会死,只有轮回。果真如此,我想,来生它还会踏破铁鞋去寻找那片故土。还会去淋雨,去抓鱼。就像我一样,总是会追寻那些失去的时光,那些记忆中青春洋溢的劳动场景。魂牵梦绕,挥之不去!
“为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这记忆是如此深刻,这乡愁是如此浓烈!只要闭上眼,不经意就回到那熟悉的田野。仿佛独自一人,依旧在似曾相似的小路上疾走。像猫儿那样,神情笃定,风雨兼程,到处寻找王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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