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古诗词赏析文,有两种方向。一种是分析大家没怎么留意到的篇目,从垃圾堆里挖金子。第二种是以陌生的角度,把大家烂熟于胸的诗词讲出新意来。除了这两个以外,其他写法都不值一提。有些文章是用现代话解读古诗词,形式上类似易中天讲三国,关键信息则来源于百度;有些则是把语文老师讲过的重新倒一遍,炫耀自己中学语文学得好。后二者都是小儿科,纯属娱乐。
关于诗词赏析,前年我写过一篇分析《静夜思》的文章,反响还不错,这就直接造成了我自我感觉良好。今年初又写了几篇类似的,内容涉及欧阳修和几位唐朝诗人。今天经朋友一提,发现自己还没写过李后主,真是罪大恶极。想来李煜是我的诗词启蒙老师,我初二的时候初尝创作,就是模仿李后主的一首《乌夜啼》,至今也过去十几年了。
后主词,写得好,人尽皆知。它到底好在哪,大家可能也说得出一两点,不过大抵停留在中学水平。中学生涉世未深,情感层次不够,精神境界不高,所以语文老师也是点到即止,不会讲得太复杂。长大以后,体验多了世间冷暖,才更能体会词中真意。问题也是有的,毕竟很多人看待事物,习惯循着熟悉的角度,所以就算成年了,再回头看这些文学作品,脑子里首先启动的也还是当年老师给的思路。撰写这类诗词赏析,就是为了帮助大家从少年时期的文学观里解脱出来,在文学欣赏方面做一个成年人。
李煜写了很多精彩的作品,每篇都令人爱不释手,其中之一,就是这首《虞美人》。我的女神邓丽君小姐曾经唱过这首词,歌名叫《几多愁》,哀怨婉转,分外动听。接下来,我们来逐句解读这首词,尤其是最后一句。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一开头,李煜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显得很不耐烦。问题来了,他为什么不耐烦?是“春花秋月”勾起了他的“往事”吗?好像就是这样,不过这就难办了。四季应时之景,年年有,处处有,惟有一死可以杜绝春花与秋月。不过人要是死了,提什么往事也就没意义了,此时李煜还没想到要去死,只是在回忆中感受苍凉。
但是春花和秋月还有别一种意义。春花,是初萌的,刚开始滋长;秋月是淡的,还带点冷清和凄凉。李煜所不耐烦的是这个,无力感,不得劲,不过瘾,不痛快。这种温温吞吞的感觉,诗人希望它快些结束,有个了结。春花秋月没有“了”的时候,往事就永远不知道多少,因为春花秋月正在不停地给他产生新的“往事”。亡国后的历史,不正就是在这软禁他的春花秋月里续写着吗?
这两句里其实有两种对应关系,即春花→往事 / 秋月→往事。春花的特点是细碎,零散,或许还含苞待放,这跟他所说的“知多少”是相呼应的。但秋月只有天上一轮,谈不上“多少”的问题。“秋月”在往事里到底是怎样一个形态,占据怎样的位置呢?后面一句话给了读者提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月”所对应的,是一个整体的、完整的东西,即“故国”。因此,我们可以试着把“春花秋月”理解为故国这个总的环境,以及在这一环境下经历的人事物等等,这些东西构成了“往事”的全部内容。
这首词结构之严谨,值得我们注意。“春花秋月”紧扣“故国”和“月明中”,是比兴。“故国”,又引出了下面的“雕阑玉砌”,是总分。而如上所述,“春花”所指的人事物等,也紧扣下文的“雕阑玉砌”(物)和“朱颜改”(人)。而不管整体或细节,都从属于不知多少的“往事”。“往事”是怎样的呢?就是末二句里的一个字——愁。如此,整首词就连贯起来,获得了言象意三个层次上的高度统一。
再来看中间四小句(小楼......朱颜改)他怎么写。这四小句(两句话)虽然分属上下两阕,总体上却可视为整首词的腰身。人体要显得匀称美观,腰自然是细一点比较好。词也一样,这四小句话,其实写得也是某种细节,而且前后有明显的对照关系。前两小句实写,小楼、东风、月明中,这些都是实景。后两小句是虚写,虽然都是细节的刻画,却均属陈年旧事,不是眼前的实物。
不过,更有趣的其实是,虽然前面二小句是实写,但是他说“昨夜”。看到表示时间的“昨夜”这两个字,读者也许会以为只是偶然——刚好前天晚上没写,第二天起床想起来写。事实当然没那么简单。一首《虞美人》只有56个字,每个词都是作者细致推敲的,每个字都是学问!为什么非得是“昨夜”不可?答案有两种。“昨夜”可能暗示梦境。另外,“昨夜”可能表示他昨晚睡不着,一整晚在听风。从他下文所涉内容的指向性而言,我更倾向于后者:他是边听风边回忆,回忆自己在回忆,层层叠叠的回忆,反反复复的回忆(昨夜又东风)。而王位、往事、故国、子民,甚至春花秋月、小楼东风,对于亡国君李煜,对于诗人李煜,也都像这回忆一样。因为回忆本来就是虚幻感、模糊感、不确定、不可靠的。
所以我们看到他努力用了“腰部”这3/4的内容来回想故国的点点滴滴,他讲: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首先,我们的李后主是被“回忆”这小妖精强撩了。“不堪回首”也就是回首了,然后才发现“不堪回首”,而越是觉得不堪回首,则又是忍不住回首(否则就没有“雕阑玉砌”之类的后话)。内心矛盾,欲罢还迎,越想挣脱,陷得越深。其次,他的故国看起来国土面积很大,他说“月明中”,有种明月所照之处皆王土的意思。只不过这“月”是倒映的月,仅可对水吟哦,不可掬在手中。国再大,也是虚幻的。
在回忆中他所观察到的事物,从侧面反映诗人过往生活的富足。雕阑玉砌应犹在,这句话只有想深一层,才能感受其中分量。什么原因呢?要是亡国前做了殊死抵抗,就算是雕阑玉砌这类建筑装饰,恐怕也已经被破坏殆尽了吧。可是李煜最终是奉表投降的,战是战了,自己还是觉得窝囊。一个“应”字,写尽心底纠结,既希望它在,又希望它不在。所以雕阑玉砌之“应犹在”,是第一层耻辱。第二层耻辱当然是“朱颜改”。雕阑玉砌再好看,已经不属于它曾经的主人了。而器物本身的“冰冷无情”、“人尽可欺”,更使那旧主人悔恨哀叹。
最后我们讲这首词的末二小句,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句话的重点落在结尾那7个字上,想理解这句话,必须抓住两个关键词:一是“春水”,一是“向东流”。
很多人看到“春水”,就联想到“春愁”,因为有了“春愁”这个莫名其妙的设定,于是“一江春水”也就显得发愁了。这是放屁。为什么是“春水”呢?这个“春”字是为了凑字数随便填上去的吗?换成秋水夏水好不好?换成浊水清水行不行?或者标之以明确的名字,如秦淮、汴水、渭水之类?显然,这里是一个字都不可更易的,必须是“春水”才能表达李煜此时的心情。那么,我们就该分析春水的特点了。
中国当代有个著名的小说家,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去年十月中旬他还上过电视,代表文人表了几句态。这个人本名叫凌解放,笔名叫二月河,写帝王小说的。二月河的“二月”指的是农历二月,二月天,正是天气乍暖,河面的冰开始融化的时节。冻结了一冬的冰开始破碎,消融,随河水流动起来。所谓“凌解放”,就是冰凌开始解放,释放出憋了一整冬的激情。而李煜所说的“一江春水”,这“春水”其实就是二月河,就是“凌解放”。
至此我们可以开始总结一下“春水”的特点了。首先,这水是冰冷刺骨的,不信你用手捞一捧试试。这一方面只能用我记忆中仅存的一点点初中物理来解释:冰要融成水,就必须吸收周围的热量,根据能量守恒的定理,四周的水(也包括空气)被抽走了热量,就变得更冰凉。因此都说雪化时最冷,虽然本人并没有见过雪。李煜的愁,首先是冷。
其次,这水里掺着冰碴子,到处是来不及融化的冰碎片,所以是扎手的。李煜用这冰水来形容他的愁,而愁是在心里的。用现在的话说,这“愁”是扎心的,而且细碎。一说到“细碎”,你也许还想起了词开头提及的“春花”和“往事”,它们都使用了“几多”“多少”来修饰,细碎又密集。
最后,冰水融化,是由慢到快的。一开始是不引人注目的,某一处冰面就裂开了,然后越裂越多。到了一定程度,河水就从冻结进入缓缓流动的状态。流水拖着冰块,开始越流越急,简直要奔涌起来。到了某处断崖上,就“飞流直下三千尺”了。根据我以上的描述,对应着体会一下李后主整个“愁”的过程。
另一个词是“向东流”。为什么不是向其他方向,而偏偏是东呢?自然也有他明确的意图。李煜虽然军事政治没什么突出成就,但地理学得不错,知道由于地形的关系,中国大部分河流都是自西向东的。虽然也有一些是向西向南北的,但总体还是西高东低的走向。当然,他强调的并不是什么东西南北,而是由高到低。这个明显的落差,不单是指河水的流动、不单是指气流涌动(小楼昨夜又东风)、也不单是指他回忆时的心境,更是指作者的整个人生坡度。
这就是所谓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一个简单的比喻,写出了三种质感,用这仨质感来诠释他前面提到的一个“愁”字。宋初词人贺铸有首著名的《青玉案》,里面有个同样著名的句子:“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李词与贺词,各有风姿,各有特色。但若用严格的定量分析方法,贺铸定义“愁”,用了13个字,太“费力”了,李煜只用了7个字,效果上不让贺词半分,所以还是后主精炼,技高一筹。
李煜这首词,一共56字,明眼人会注意到,只有两个字重复了两遍,一个是“春”,春花、春水;另一个是“东”,又东风,向东流。而这两个字,恰好就是整首词的词眼。把握住了这两个字,也就把握住了这一千古名篇。所以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只适用于社交场合,不适用于文学领域。诗词这种东西,不细致分析,光倒背如流,显然是没有一点真用处的。
网友评论
“写古诗词赏析文,有两种方向。一种是分析大家没怎么留意到的篇目,从垃圾堆里挖金子。第二种是以陌生的角度,把大家烂熟于胸的诗词讲出新意来。除了这两个以外,其他写法都不值一提。有些文章是用现代话解读古诗词,形式上类似易中天讲三国,关键信息则来源于百度;有些则是把语文老师讲过的重新倒一遍,炫耀自己中学语文学得好。后二者都是小儿科,纯属娱乐。”
我觉得“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是因为南唐的地理位置本来就居于东南,这里的江也必不是什么汴河之类,而是他梦到的回忆当中当做天险的长江。
不过要论这首词我的最爱,还是那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月明”二字不仅有韵律上的美,还特别贴切。苏轼写明月几时有,是把月亮当做空间的串联,不同地方的人能看到同一轮月亮,李煜写“月明中”,是把月亮当成是时间的串联,这月亮见证了他的繁华,也同样在他没落的时候显现,所以在月明当中才能看到“故国”,才会“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