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的做派

文／太史栩

旧版语文课本上有篇文言文《大铁椎传》，讲的是某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作者魏禧只知他所使兵器是一柄重四五十斤的大铁椎，却不知其姓名，所以魏禧给此文题名《大铁椎传》。

这位武林高手，“不知何许人”，不晓得祖籍哪里。有人“扣其乡及姓字”，问他来自何方、姓甚名谁，他也默不作答。

他不善言辞，“与人罕言语”，极少与人攀谈。听他的口音，八成是来自楚地。

他在宋将军家借宿了一阵子，不久就向宋将军告辞。起因是宋将军名满天下，他本着学艺的心前来，却在相处过程中发现宋将军徒有虚名。

或许是待惯了江湖，养成了豪爽的性子，他说话直来直去：“我起初仰慕您的大名，以为您是大豪杰。但这么多天观察下来，我发觉您的武艺都是花架子，不顶用。”末了，他撂下三个字：“吾去矣！”

倘若搁今天，世俗之辈一定会批判他“情商低”。好在宋将军虽然武艺平平，却不俗。宋将军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极力挽留他。

接下来一番话，则体现了大铁椎侠的重情重义、敢为敢当，不愿连累别人。他说：“我向来嫉恶如仇，击杀过不少响马贼，结下了血仇。倘若我继续住在宋将军家中，只怕这群响马贼会到您府上寻衅。”

然后，他又说自己已经和响马贼们约定午夜决斗。

宋将军欣然地说：“那我便骑马挽弓助战。”

他说：“不必了。响马贼颇有能耐且人数众多。战斗中，我顾虑到您的安危，就不能快意杀贼了。”

宋将军本就很自负，坚持随行。

他拗不过，只得同意，但在开战前，心思缜密的他悄咪咪安排宋将军待在一处空堡上，叮嘱宋将军观战可以，但千万别出声，引来贼寇。

当夜，“鸡鸣月落”，旷野寂寂，借着星月的光晖，视线可以遍览百步之内的战况。

他扬鞭纵马至空地中央，吹起芦管。顷刻之间，二十余贼骑马从四面八方驰骋而至，身背弓矢、步行围拢的贼寇则多达百人。

战斗开启了！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贼寇提刀杀奔而至，他手中长长的链子牵动着大铁椎呼啸而出，“贼应声落马”，连马首一齐被击碎，血浆迸溅。

众贼环成一圈，缓慢朝位处中央的他挤压。他则挥舞大铁椎，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酣战片刻，已击毙三十多名贼寇。

宋将军藏身于空堡中隐秘的角落，屏息凝神观战，两股战战，差点儿站立不稳，从空堡上跌落。

忽闻大铁椎侠一声长啸：“吾去矣！”但见他杀出重围，一骑绝尘。套用金庸的话，即“当真是去若神龙,矫夭莫知其踪”。

当年读这篇课文，一方面，反调君钦佩大铁椎侠的武艺绝伦，幼小的心灵因此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另一方面，反调君也隐约觉得大铁椎侠有装逼之嫌。既身怀绝技，扬名天下又何妨？非得低调到连名字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年岁渐长，反调君才惊觉自己当初的想法实在是too young too naive了。

反调君年少时，不仅痴迷于《大铁椎传》之类的武侠作品，也沉醉在魔幻文学《哈利·波特》系列中。

当反调君读到《哈利·波特》中“弄得乒乒乓乓、烟雾大作的，通常是菜鸟的特点，而不是高手的做派”这样一段话时，瞬间豁然开朗了。

高手的做派，用流行语来讲，是“人狠话不多”；用李白的诗来形容，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反观菜鸟的行事风格，做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前，往往到处宣扬，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道。倘若事情能办成，也罢；但这类人常常办砸了，徒留笑柄。

这类例子，不胜枚举。

《三国演义》中，各镇诸侯共讨董卓，董卓派出大将华雄。且看庸手的反应。冀州刺史韩馥高调宣称：“吾有上将潘凤，可斩华雄。”结果潘凤白白送人头去了。关羽当时的职位不过是马弓手，请求出战，却遭到南阳太守袁术的当头棒喝：“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然后，关羽分分钟斩华雄于马下，袁术被噼噼啪啪一通打脸。

再观《笑傲江湖》中，刘正风办“金盆洗手”大会，嵩山派前来阻挠。嵩山派「大嵩阳手」费彬全程“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恨不能在全江湖武林人士面前彰显自己的权威。结果呢？衡山派「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咿咿呀呀奏琴，弹指间，费彬的“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

费彬这类人在武侠小说中太常见了。他们大抵是主角前期发展中遇到的一些小boss。他们乍一登场就哼哼哈兮，也确实身怀那么几把刷子。然而，伴随着主角的成长，这些初期咋咋呼呼的“狠角色”，渐渐沦为衬托主角实力的“萌货”。到后期，主角几乎可以单挑他们一个团。

而真正的大反派，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最后才与主角交手，能动手就不哔哔。

如此看来，大呼小叫，确是小喽啰的做派，绝非大高手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