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多,刘叔又等在老榆树下了。
快入冬了,天气骤然冷了许多。肆虐的狂风嘶吼着,咆哮着,一部分歇斯底里地撞击着窗玻璃,一部分从窗子罅隙间灌了进来,发出一阵阵迂回持久的呜呜声。路上落满了残叶,一旦人踩上去,咔擦咔擦全部碎成了粉末。
奶奶手扶着门,喃喃自语,刘叔苦啊,儿子不见了,媳妇也跑了。他这一辈子,一直都在等啊等啊,等得头发都白了,可也什么都没等到啊。
关于刘叔的故事,在村子里传了很多年,于我而言,更像是一部被着意添油加醋的传奇小说。
三十多年前的夏天,也是在下午四点多,刘叔和六岁的儿子在自家院子前捉迷藏。再次轮到儿子躲藏时,他对刘叔说,爸爸,你找不到我的话,十分钟后在老榆树下等我,我自己出来。
那棵榆树,种在刘叔家院子不远处,据说长了很多年,连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也说不清榆树的年龄。如今,它已经是一棵老榆树了,树皮褶皱纵横,像老人脸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纠缠交错。老榆树常年挺立在那里,久而久之成了村民们约会碰头的地方。
他果然没能找到儿子,于是耐心地等在老榆树下,过了十分钟,三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也没见到儿子过来。他以为儿子愚弄自己,就先回家了。推开院门,只见媳妇坐在窗前缝补衣裳,院子里寂静无声,除了微风偶尔拂过树叶时沙沙的响动。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刘叔二十多岁结婚,娶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一年后有了一个儿子。媳妇除了农忙时节在田里劳作外,常缝补一些衣物补贴家用。儿子也很懂事,才一丁点儿大,就能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跑到田埂上,给他们送水了。
每每想到儿子媳妇,刘叔的眉宇间就止不住地漾出满满的笑意。现在,媳妇就在身边,他像往常一样倚在床边,眯缝着眼乐呵呵地望着她。
不知不觉,天有些黑了,却不见儿子回来。他害怕起来,儿子这么乖,从来不到处乱跑,会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了?想到这里,他慌慌张张地拉起媳妇的手,说儿子不见了,我们快去找找。两个人绕着整个村子一遍一遍喊着儿子的小名,回应他们的却只有自己乱了分寸的脚步声。溶溶的月光下,刘叔拖着疲倦的身躯,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去。
突然,他蹲下来,伸出拳头,开始拼命捶打路边的石头。他的嘶喊声,低徘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绝望而无助。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第二天人们醒来时发现,刘叔疯了。
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件儿子贴身穿的小汗衫,头发蓬乱,目光涣散,一看到有人走过,就朝他们喊,看见我儿子了吗,有没有看见我儿子?说完嘿嘿嘿嘿笑了,一笑,一串口水从他嘴角流了下来。
他的媳妇忍受不了他日日夜夜的闹腾,在一个结了冰的凌晨,偷偷跑了。有早起的农民亲眼目睹,她的胳膊上挎了一只破旧褪色的大包袱,跌跌撞撞地向村口跑去,一步也没有回头,那种恐慌,像是身后有人紧紧追着似的。
刘叔醒来时,媳妇离开很久了。阳光打在院子里,像曾经无数个寻常的清晨,点点滴滴,安安静静。他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从此,这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了。
有一天,人们路过他家,刘叔从院子里跑出来,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他头发笔挺,衣着整洁,与正常人别无二致。所有的人都以为,刘叔的疯病,随着时间的推移痊愈了,失去儿子的伤痛,也被生活抚平了。
结果,几天后,他再次疯了。这一次,他举起一张凳子,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随后,他把家里的碗碟、茶杯、热水壶,统统砸碎在了院子里。
然而,他从来没有忘记父子之间的约定。从儿子失踪那天起,他日日站在树下,从下午四点一直等到天黑。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村口,双手来回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他相信有一天儿子会悄悄从树后探出头来,叫一声“爸爸”。
刘叔的故事差不多结束了,但是他的生活还在继续。
天暗了下来,灯光在家家户户的窗子口渐次亮了起来,昏黄一片,掩映着屋内疲倦忙碌的人影。刘叔离开老榆树,一拐一拐往院子里走去。
“十分钟后在老榆树下等我。”他为了恪守这个延伸了三十余年的约定,从健步如飞,到步履蹒跚,终其一生,以一个笨拙的姿态,在老榆树下静静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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