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年间,我穿梭在100余场军事演习中,捡下了价值30万的弹壳。跟我一起的三个人,两个被炸死,一个被炸掉胳膊,不知道自己还能幸运多久。
(一)
“啪!啪!”两发红色信号弹升空,我知道枪林弹雨要来了,便不慌不忙地把身子蜷缩进猫耳洞,顺手点了支“黄山”,烟雾很快填满洞口。
猫耳洞,是我自制的,用来藏身和防弹。位置选在爆炸区背面山包凹部的一块石头上,我花了三天时间用电磨和切割工具,硬是在一块石头上“掏”出了猫耳洞。
“咣!”一声巨响伴随着飞溅的泥土而来,我默念着“开始试射了”。
“咣!咣!咣!”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和远处的“回声”一唱一和,形成有节奏的鼓点,我默念着“火炮齐射了”。
行走在炮火硝烟中的“捡弹人”“咻……咻……咻……咣咣咣!”声音由小到大,由远及近,顷刻间山头像地震一样剧烈抖动,我半眯着眼,接着默念“航空炸弹来了”。
此后是“啪啪”声、“咚咚”声、“呼呼”声及人的呐喊声交织,零零散散,杂乱无章,我喊出了声“步兵冲锋了”!
靠着十来年的经验积累,我练成了一项“特异功能”:什么炸声发自什么弹,炮弹打完间隔多久打航弹,步兵冲锋后何时会暂停,基本上猜个八九不离十,时间判断上能精确到分钟。
所以没等绿色信号弹升空,我便嗅出演习将暂停的信号,兔子似的跳出洞穴,扯着蛇皮袋向爆炸的山头冲去。与寒冷的猫耳洞相比,刚被炸过的山头热乎乎的。硝烟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味。
我无暇顾及这些,埋着头、弓着腰,将捡到的弹壳弹片一股脑塞进蛇皮袋,一边拖拽一边观察,防止被解放军发现。
对我来说此时是寸秒寸金,阵地上躺着的不再是冷冰冰的弹壳,而是热腾腾的黄金,手脚必须麻利麻利再麻利!
这一切要在半小时内完成,直到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将蛇皮袋拖到猫耳洞,下一轮的射击刚好开始。我目测下鼓鼓的蛇皮袋,不由地窃喜:这次可以卖到3000块。
是的,我是个捡弹的,说得好听点叫“捡弹人”。
(二)
我的家在皖东地区的一个小山村,村上散落着不足百户的人家,村东头五六公里处是一个很大的部队演习基地,打我记事时起便不断有解放军来打弹,近几年是越来越多,几乎每个月都有。
打的弹多,捡弹的人自然也就多。家乡经济落后,村民除了二亩地没其他事情可干,游手好闲的人不少。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就成了“捡弹人”的主力军,男女老幼都有。
捡弹本身并没什么技术含量,和平常捡塑料瓶、捡破烂一样,只要有手、眼睛和体力就行。但同样是捡弹,有的可以月入上万,有的却只够两包烟钱。我们经常互相嘲弄,把捡弹比作“捡屎”,根据捡的多少,互相开涮“吃屎吃不上热乎的”或“吃屎也吃人剩下的”,还因此把捡弹人分为三等:吃热的,吃硬的,吃剩的。
第一等捡弹人——“吃热的”,是在弹打出没多久就能捡到,此时弹壳还是热乎乎的,能抢到一手的好货,比如不会爆炸的教练弹、铜质的航弹弹头等。捡弹人一般要在头一天晚上两点左右潜进阵地,把电动三轮车隐藏伪装好,在猫耳洞待上半夜。
清晨,解放军会进行拉网式清查,这时就要具备“反侦察”能力。整个基地很大,一些地方解放军根本无法查到,比如茂密带刺的树丛他们上不去,隐蔽的山沟洞穴他们找不到,这些都成了藏身之处。躲过了解放军的清查,“吃热的”就成功一半了。
第二等捡弹人——“吃硬的”,就是在演习结束、解放军撤回时去捡弹,此时硝烟散尽,弹壳也成“硬梆梆”的了。缺乏经验的捡弹人一般听不到爆炸声就以为可以捡弹了,实际上都会被拦在警戒线外。因为演习中通常会出现没有爆炸的弹,解放军要把这些弹找到并引爆掉才会解除警戒,这个过程要在两小时以上。
刚入行的捡弹人一般从“吃硬的”做起,在听不到炸声时就急忙赶来,围着阻拦他们的解放军翘首以待。未爆弹炸响后,他们便会急匆匆地驶着三轮车、摩托车和电动车,像开了闸的洪水,向着爆炸区滚滚而来。
第三等捡弹人——“吃剩的”,顾名思义就是捡别人捡剩的,或是别人不愿捡的。此时基地上没有部队打实弹,场地处于空歇期。别人捡剩的零星弹壳,有的被车子压进土里,有的被雨水冲到草丛里,第一、二等的“捡弹人”不愿为这一丝牛毛劳心费神,自然只会有一些老人孩子借此来消磨时间。
(三)
我大概是在2002年入的行,那年我四十,大女儿上高中,小女儿上初中,学费生活费陡然增加。为了能生个传宗接代的,老婆又怀上第三胎,交完2万块的计划生育罚金后,家徒四壁,我便跟着村里人开始捡弹了。
那时捡弹的人并不多,“有口饭吃饿不死就行”的传统观念很盛行,大家都很穷也就没人觉得穷了。只有少数学生多负担重的家庭才会找一些赚钱路子,比如捡破烂、弹壳之类,捡弹的村民绝大多数还是中规中矩的。部队打弹,我们等着;排完哑弹,我们进去。
等到警戒解除,天色已黯淡下来。尽管每个人都有手电,但捡起来仍很费劲,远处看是块弹片,捡起来却是石头;远处看是块土块,却很可能是上好的弹壳。所以我们恢复起动物的本能,齐刷刷地趴在地上边摸边爬,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来。半小时不到,我带的蛇皮袋就被填得满满的,全都是铁质和铜质的弹片、弹壳。第一次捡弹最终卖了36块钱,够两个女儿一周的开销和我的烟钱了。
这样的捡弹机会,一个月有1至2次,最多的时候有3次。我几乎每次都去,大概收获50块,一个月100块左右。为了快速捡到更多的弹,我在长约两米的木棍上绑着一块铁片,铁片上摆着10来块大小不同的磁铁,自制成了“捡弹棒”。黑灯瞎火下,之前不容易发现的弹片就会被吸过来,用了这个办法后,每次能多捡一倍的弹。
不过没过多久别人也效仿起来,用的磁铁一个比一个大,结果大家能捡到的弹又和之前一样了。生活依然拮据不堪,大女儿为省路费干脆两个月回家一次,小女儿因买不起运动鞋不愿参加运动会,再三考虑后,我决心去尝回“热乎的”。
(四)
别人躲着炮弹而去,我迎着炮弹而来,我不是黄继光,我是个捡弹的。
入行半年后的一天深夜,妻儿已熟睡,我悄悄骑上二手市场淘来的电动三轮车,借着微弱的月光,一路颠簸着向打弹区驶去。
夜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三轮车在嗡嗡作响,我仿佛独自穿梭在黯然无光见不到头的海底隧道,又仿佛穿梭在狂风大作尘土飞扬的无尽沙漠,黑暗将我的内心层层包裹。
尽管之前也曾听过有个别不怕死的同行躲在爆炸区“吃热的”,但真到自己迈出这一步时,内心却异常忐忑。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孩子没爹,老婆没男人。
土质的乡间小路在解放军坦克、步战车和工程机械的反复碾压下,早已失去“路”的资格,道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不到五公里的路程,竟然开了一个小时。
一路走来,解放军的警戒旗插满各个路口。白天我打着上山砍树的幌子已经踩了点,找好人和车的藏身之处。我把三轮车藏在山脚下的一个土坑里,用树枝和稻草遮蔽严实后,走向爆炸区对面的一个山头,一公里开外的地方。
这里是我觉得安全的区域,一个军事暗堡立在山头,周围被茂密的树丛围住,解放军来搜查时我就躲到树丛里,没人来时我就在暗堡里休息。准备完这些,差不多到了五点钟,我半眯着眼等待天亮。
七点左右,部队的喇叭开始播音,让村民尽快离开。半小时后,我听到搜山解放军的说话声越来越近,便钻进树丛,并将提前准备好的杂草挡在外边。
行走在炮火硝烟中的“捡弹人”一个战士拿着竹竿敲打树丛,另一个战士向树丛里不停扔石块,我一动不敢动,心脏提到了嗓门。这时,一块石头不偏不倚砸中我的脑壳,鲜血冒了出来。
我用手压着伤口,想冲出去教训扔石头的兔崽子,让他道歉加赔偿医药费。可一旦出去,企图就要曝光,也就白白辛苦了一夜。我无奈认了怂,目送两名战士离开。
红色信号弹升空时,我已爬到暗堡,头上的血也基本凝固。“咣!”第一发试射后,山头便开启振动模式,躺在暗堡像躺在波涛汹涌海面的小船上,身体随着爆炸声簌簌抖动,我点燃起一根又一根烟,在吞云吐雾中苦苦等待。
几次听不到炸声,我误以为结束了,便冲出去捡弹。谁知刚跑十几米,枪声、炮声就死灰复燃,感觉就像擦肩而过,吓得我赶紧退回去。直到两发绿色信号弹升空后,我才跑出来。
爆炸区硝烟未散,空无一人,我贴着地面缓慢爬行,有点孤胆英雄的味道。弹片飞得七零八落,有的钻进泥土,有的挂在树枝,大块的、铜质的、容易捡的都是首选。
爬行中,一枚斜插在泥土、光滑锃亮的“弹壳”进入我的视线,看起来有一米长,椭圆的弹头与金黄的弹壳连成一体,与周围零落的弹片格格不入,难道是枚传说中的“哑弹”?早就听人说过,哑弹价值不菲,捡到后送到镇上懂的人,用工具把火药敲出来,剩下的弹壳和弹头能卖千把块。
我拿起锹,将弹挖出,捧在手里。估摸着有五十斤,按照铜22块一斤的价格,我手里捧着的不是哑弹,而是两个女儿半年的生活费。即使炮弹瞬间爆炸,把我粉身碎骨,我也舍不得把它放下。
镇上的敲弹人收了100块帮我把弹处理了,那枚弹和捡来的弹壳一起卖了1600块。万万没想到,吃一次“热的”的收入竟然敌得过规规矩矩吃上一年“硬的”,此后我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五)
很长一段时间,爆炸区里就我一人守在那,独享着弹壳的佳肴。后来,阿发、阿志和阿亮陆续加入,壮大了队伍。
四人中,阿发最小,不到三十,之前在镇上做瓦工,后来听说捡弹来钱快就来了。阿志和阿亮与我年龄相仿,一个嗜酒如命,另一个嗜赌如命,钱花光了便来捡弹。
虽为同行,但更是对手。深夜我们结伴前往炸区,到位后各自分开,互不干涉。方圆几平方公里的炸区,每个人守着自己的阵地,从不到别人的地盘去。
捡完弹,我们会在约定的地点会合,比比谁的收获最多。第二天一起到镇上卖掉,再找家饭店大吃大喝一顿。即使不捡弹,碰上了也要喝一顿。对我来说,捡弹让我每年有数万元的收入,除去家庭的一般开支外还能有几百块的节余,至少能保证每月的烟酒钱,在我看来这是人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然而世事难料,六、七年后这一切相继化作泡影。阿志是最先出的事,2009年春天,阿志把捡到的一枚哑弹带回家,晚上喝完酒突发奇想,自己拿来工具想把哑弹的火药敲掉。谁知敲着敲着哑弹就炸了,一个老光棍连着他破败的房子瞬间被撕裂。第二天因为在镇上没见着,我们便去他家,才发现阿志七零八落的躯体上叮满了苍蝇。
半年后阿发、阿亮的惨剧如出一辙,阿发捡到一枚未爆的航弹,有两米长,一百多斤。阿发一人扛不动,便找阿亮帮忙抬回去,不知是因为第一次捡到航弹兴奋过头,还是因为不愿多出200块的敲弹费,航弹被留在阿发家里。
阿亮自认为掌握了敲弹人的技术,想通过这枚航弹证明给阿发看。他拿起工具敲敲打打一个钟头,火药还真就慢慢渗出了,阿亮一兴奋敲得更卖劲,结果航弹爆炸了,整个村子为之一震。阿发因为上厕所躲过一劫,但右臂被炸断,阿亮则飞灰烟灭。
行走在炮火硝烟中的“捡弹人”虽说捡弹人命如蝼蚁,但这种死法未免让人悲凉,好一阵子我提不起一点劲,弹也干脆不捡了。我常常感到后怕,三年前的那次捡弹,要不是命大,兴许四人中最先走的是我。那次我算错了打弹间隔,提前出去捡弹,结果一发炮弹在距我十米不到的地方爆炸,好在我及时卧倒只是受点轻伤。
(六)
阿亮离开三个月后的一天深夜,阿发和我再次会合,决心重出江湖。入冬的夜晚,万籁俱寂,寒风刺骨,内心却莫名的火热。
未走到爆炸区,一束强烈的手电光便射过来,伴随着一声喝令:
“干什么的?”
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解放军正对着我们,吓得我和阿发手足无措,慌忙称是来砍树的。
“大半夜砍什么树,肯定是来捡弹的吧!”
“上个月刚抓住你们一个,还不长记性!”
“被炸死了算谁的!”
“我们是自己过来的,出了事肯定不能找解放军。”
这个解放军能说会道,我和阿发愣了半天才接上话。
“再说你们弹打得准,不会炸到我们的!”我一边奉承一边讨好着,但解放军不为所动。
“老乡,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些地方我们都装了摄像头,藏不住的!”见我们不死心,解放军做出“请”的动作。
听到“摄像头”三个字时,我和阿发心猛地一沉,像灌了铅。这意味着我们之前的行踪暴露了,意味着解放军已经采取防范措施了,意味着可能没法再做第一等捡弹人,去吃“热的”了。
我们既不甘心也不死心,在演习结束后的一个白天专门去验证“摄像头”的存在。果真,爆炸区的隐蔽角落布满了摄像头,不下二十个,红色的显示灯忽亮忽暗。
置身其中,像置身在一支支步枪的包围中。“他妈的!”,伴随着咒骂阿发抄起一块石头扔向一个摄像头,还好没砸中。
“阿发!破坏军事设施要治罪的!”
“来治我罪吧!捡不了弹,正好去号子里吃公家饭!”
我知道他是在为捡不到弹没法生活而生气,我也一样郁闷啊。要不是为了生活和女儿生活费我是不打算再来冒险的,谁不知道自己命重要。
可是在我们这个年轻人越来越少,没有楼房、热水器和商店,十来年外观没有变化的破落村庄,除了靠捡弹过生活外还有什么办法。
可是,这样的一条路还是被堵死了,同时被堵死的还有我和阿发的心。爆炸区回来的路上,阿发一言不发,半晌才冒出一句:
“明天去干瓦工,你说他们还会要我吗?”
我盯着他空荡荡的衣袖,一时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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