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第二个最疼我的人

        他二十岁生下的第一个儿子，成了这辈子与他“不共戴天“的仇家；他四十岁生下了最后一个女儿，我是他捧在手心怕摔了的瓷娃娃。

        可我打小就怕他，他脾气火暴，一意孤行，听不进任何人一句话。在柔弱的母亲面前耀武扬威，大姐跟他抬杠，哥哥和他吵架。我却从不敢正视他的眼神，外面遇见，总是溜着墙根儿快快逃回家。

      他当过抗美援朝志愿兵，喜欢看书听戏，吟诗作文；最爱和人高谈阔论历史风云世界变化。他是村里的“秀才”，每年过春节找他写对联的人挤满了小院，只有那时，他的脸上才绽开了一朵花。

        他很郁闷，身边没有几个人能懂他；他很惊喜，爱文学的幺女儿竟然最像他。他给我讲《红楼梦》，陪我读唐诗宋词；把发表我第一首小诗的刊物悄悄收藏在他的宝匣。花甲之年咬牙供我上大学，酷暑烈日下汗雨挥洒。他说女儿身体太孱弱，气质太文雅，不该是田间地头卑贱的喇叭花。

        他对几个大孩子横眉竖眼，却没舍得骂过我一句，打过我一下。我是他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糖疙瘩，却注定是他心头最大的牵挂。他呵护了一辈子的娇花遭遇风吹雨打，他只有默默陪伴，默默帮我撑起一个家。要强了一辈子从不服输的他，总是悄悄喟然长叹，满心无奈与无力的挣扎。

        七十岁的他在孙辈眼里，是慈眉善目的爷爷与姥爷，总是笑哈哈；八十岁的他癌症术后复发转移到骨头，疼痛难忍时他就自己不停地贴膏药。他终于和斗了一辈子的儿子握手言和，卸下了坚硬的铠甲。躺在病床上第一次享受别人的侍奉，他百般不适，没有尊严的活着让他暗自嗟呀。他坦然跟儿女交代着后事，平静地说寿衣想要毛料的中山装，却也在潜意识中流露出对死亡无尽的惧怕。

        那个下雨的黎明他悄悄离开了我们，那个十月的空气蚀骨般冰冷，大雨落满了我此后整个的人生。写着我们名字的电话薄还放在他的床头，浓浓的膏药味从此在生命里挥之不去，敏感的我再不能闻这种气息，鼻翼一触及便会嚎啕不止，泪如雨下。

        打开抽屉整理他的遗物，纪念章、军功章和他手写的诗稿下，我高中的成绩单、作文获奖证书，那些早已遗失在记忆长河里的平常物什，是他珍存心底的一幅幅最美的画。

        平凡如我并不是他今生的骄傲，他却成了我薄弱生命里最不能承受之重。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我失去了第二个，最疼最疼我的人，心灵从此孤苦无依，开始了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