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人生

作者: 邹新文 | 来源:发表于2018-08-13 11:19 被阅读108次
    水母人生

    “这回去日本出差,下个月七号回来,哦,记得照顾好我的水母。”

    顾峰出门前,望一眼客厅里的水族缸,又望一眼我,以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弧度笑了笑。

    “喂,你是关心水母还是关心我啊。”

    话刚出口半句,我就后悔了,那语气简直像一个娇惯的小女生,于是赶忙中途换语调,使得它成了撒娇不像撒娇,陈述不像陈述的一句怪话。

    一瞬间,感觉世界也静默下来,但这只是我的错觉,风打在窗帘上,洗衣机的嗡嗡声,门吱呀打开,以及我们话语的余音,一切声音都在正常地运转。

    “走了啊。”顾峰嘴角的弧度加大,拿出手机打起电话,边说话边很绅士地轻轻关上门。

    这下子,风停帘止,衣服洗完,窗户外头黄昏的云又红又稠,世界才真正静默下来。我从沙发里一翻身爬出来,光着脚走向阳台,把那堆衣服晾好,路过厨房时,瞥见桌上一盒下午做的便当,记起来忘了叫顾峰带走吃。正懊恼,随念一想日本的便当可是世界闻名,也就算了。自己抓起来,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突然一股热辣辣的味道涌上来,真是的,最讨厌他喜欢的芥末了。我这么想着,还是很老实地慢慢吃光。

    然后天就黑下来,我借最后一点夕阳走近那个巨大的水族箱,打开观赏灯,一大片淡蓝色的水,泛细小微妙的粼粼波光。

    我坐下来,凑近一些,盯着一只一只水母,圆润的头,透明的身 ,纱裙一样的触须,一朵一朵无根的伞,没有任何目的,因而得以无比轻盈地忽上忽下。在人造的炫目灯光里,它们安之若素,与水融为一体,进而漂浮,舞蹈般漂浮,永不停息地漂浮,极缓慢极安静地漂浮。

    水缸玻璃上映出我的脸,蓦地觉得陌生。我掀起刘海,摸一摸左边额角那微肿的乌青,它散发出很细小的热量,我用力按下去,疼,钝钝的那种疼,猛然一下,完全在忍受范围之内,却很真实地提醒着某些东西。

    比如顾峰上星期抓住那本厚字典扔向我,砸在额角,瞬间一阵沉重又轻松的眩晕,仿佛生活以一种虽不体面但足够决绝的方式,终于告一段落。

    但我和顾峰都知道,并没有结束,什么都没有结束。大多数他先动的手,但我也总像一只野猫般拼命反抗。

    闹完了,紧随长久的沉默,接着有一方,也大多数是他,会妥协,以各种方式道歉。再然后,我会找各种理由原谅他——一连几个月的坏天气,最近压力大,他很努力地工作,赚很多钱,还舍得为我花钱,给慈善机构大笔捐款,成功人士,学历高,品位好,有带古意的眉与眼,送我大捧花束,每次都是独一无二绝美无双的花束,且记得在我生日那天,换成我最爱的蓝色鸢尾配风铃草。

    所以,他是个好男人,对吧。孰能无过呢?

    我这么想着,一次又一次,用冰敷一敷被打耳光的脸,或扫去地板上碎掉的瓷器,或处理好不大不小一些伤口,以前我可也学过医,我想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想好了,想通了,我们又开始吻对方,直到某个人喘不过气来,在同一个绮丽的夜里。最后继续假装遗忘,继续生活。

    “这是我们之间一种相处方式。”顾峰断言,眼神极其冷淡,并不看向我。

    这时照着水母的蓝光也渐渐淡去,天一片漆黑,气温降低了,我站起身,突然觉得想吐。我对着洗手间马桶时,想起最近这频繁的恶心感与眩晕感,以及其他的一些事情。

    明天是发小的生日,她和我一同从医学院毕业,如今却成了一本热门杂志的主编,这几日正忙着办杂志的新媒体版本。

    “羡慕你和顾峰啊,那可是真正的罗曼史!我和我家那位嘛,过得下去就行啦。”她早早结婚,热爱烹饪,总拉我去家里,微胖的身子围个花格围裙,一边包饺子烙大饼或者打鸡蛋拌沙拉,一边用少女时代说八卦的语气,嘻嘻哈哈:“当年哦,顾峰来看胃病,不好好吃药,怎么把你带他家熬养胃汤去了?我看呀,你不仅治好了他的病,还治好了他的心……”

    在菜香与油烟味里,我依靠她絮絮叨叨的回忆,也偶尔想一想当年做实习医生的自己,怎样在最容易幻想的年纪,遇见了最惹人幻想的那个人。

    “以后变成老夫老妻啦,你也要给我送花。我最喜欢鸢尾花,蓝色的,还有风铃草。”

    “好,记住了。”

    十年了,问题出在哪里呢?可能是我不够自立,当初在医院里,因为没和一些人搞好关系,被排挤了几次。和顾峰抱怨过,他那时刚刚升了副总,轻描淡写,别做了,我养你呀。我思考良久,居然真的辞了职。也可能是孩子,刚确定关系时,太想过二人世界。然后有一段时间他不太方便,有一段时间我不太方便,再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就不再提起了。

    人的确是会变的,可为什么只能向坏的方面变呢?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看见彼此变好了的那部分?

    我看水母的时候,它们也许也在看着我。水母身体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水,如果没有水,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没有爱情,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可笑的是,我不确定我是否拥有过爱情。像水母一样,一生下来就在海里。我在明白什么是爱情之前,顾峰已经攻城略地式地存在了。

    快满一个月,我依旧忍不住地恶心,门外一位陌生人送花到的时候,我把那根验孕棒藏在茶几一个纸盒里,慌忙伸出双手迎接一大束香槟玫瑰,像是迎接小鸟一样的大把快乐。

    看了看花间卡片上的情话,我笑着低语:“他居然敢把我的名字打错。”

    “哦,实在对不起啊,杨小姐,我第一次上班,没弄清楚,请您见谅。”

    “这花不是我丈夫挑的吗?”

    “哦哦,我不太清楚,是上一任助理嘱咐我隔几天来送花的。”门口陌生人一脸憨厚地点点头,“不打扰您了,再会!”

    我又笑笑,捧着玫瑰进屋插好,一室的光彩照人。今天我心情好,决意做一个幸福的女人,不会在乎一些小插曲。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从花朵旁一跳而起,急忙跑去厨房倒一点牛奶,又跑到阳台上。那儿有个小纸箱,装着只小奶猫,正扒拉四壁,费力往外探头探脑,浅灰色的毛,尾巴尖端连着一丁点儿金色,湿漉漉的眸子则是纯净的蓝。发小在家楼下捡到它,可她猫毛过敏,于是我主动抱回来养。

    “你以后一定会长成一个秀气的小姑娘,妈妈过两天想去金秀阿姨的编辑部写专栏啦,赚钱给你买牛奶喝,买毛线球玩。”我把手里那点儿奶,小心倒进一个洗干净的空眼药水瓶里——我为这个给小猫崽喂奶的新发明洋洋得意——它抱着小小瓶子不肯放,舔一阵吸一阵,耳朵尖一颤一颤,咕噜咕噜,满足得语无伦次。“你爸爸大概不喜欢你,不过没关系,慢慢来,他一定会喜欢上你的,要有耐心哦。”

    看它睡了,我去烧午饭,最后一道玉米排骨汤还在炉子上炖着,听到开门声,我关火,迎出来时,顾峰正脱下外套挂好。

    我还没开口,他突然仰起头,嗅几口空气,踱到客厅里,转身问:“你是不是在家养了什么?”

    “那个,我,我们先吃饭吧。”

    顾峰没搭理,大踏步到阳台上,伸手把整个纸箱拖到我面前。甩在地上时,猫咪醒过来,呜地露出一点儿声响,从纸板盖下探了半个脑袋,怯怯注视我。

    “我们上回不是说好了,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捡回来?”

    “疫苗打过了的,很干净很可爱的,我一个人在家里,它就会陪我啊,也是一条小生命,如果不养它的话,冬天快来了,肯定会被冻死,或者饿死,或者被人打死的,它这么小,只能喝喝牛奶,不占地方的,你不喜欢的话,那就是我一个人的宠物,我也要在这个家拥有自己的东西……”

    他没听我絮叨完,抬头,开口,一字一句:“现在就放到门外去,我们吃完饭,带出去扔掉。”

    见我沉默,他也沉默,任随刚刚那句话在空荡荡飘玫瑰寒香的屋子里,以毋庸置疑的态度,凝成固体。

    终于他不屑沉默,他的音调上升,语气却是轻松的,甚至不像一句威胁,但我知道,他习惯了这样轻松地威胁我:“你要是不把这个野种丢出去……”

    “如果我就不呢?”我也没让他说完,像他一样,提高声音,一字一句,“你会把我怎么样?”

    我莫名沉静,那一刻我想起了漆黑的深海。

    “你是不是会打死我?”

    我看见顾峰双眼通红,他一句话不说,死盯着我,大概整整一分钟。接着目光缓缓转向纸箱,一落到猫咪身上,便一把抓起它,冲出两三步,离落地窗还有大段距离,一扬手,把手里缩成一团的小东西,狠狠扔出窗外。

    我反应过来,也冲至窗前,十六楼,那团浅灰色的模糊身影,不停地下降,下降,很快在遥远的地面砸出一朵小小的血花。

    我想尖叫,叫什么呢?我连名字都没给它取好。再次转过头,顾峰冷笑着继续盯着我。

    真的,那一瞬间,顾峰身上散出杀人犯一样的恶臭与血腥味,他一步一步过来了,皮鞋踩在地上,哒,哒哒,哒哒哒。我真的觉得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的腿以惊人的速度迈向客厅,我的手从腹部抬起来,一下子抱住那个深蓝色的水族缸。我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但我就这样,举起缸子,向前一扑,死命往顾峰身后的墙砸去。

    一声堪比爆炸的响,玻璃碎片飞起一米高,水洪流般涌开去,溅湿了他的黑漆皮鞋,随后浸透了整块地板。缸中的所有水母,离开了海水,一只一只,瘪在地上,在散落一地花花绿绿石头水草间,透明的身体微微颤动,安静,软弱,奄奄一息。

    “你疯了。”他深深,深深地叹一口气,一寸一寸移开钉在我眉心的目光,笔直往门外走。他不像平日一样绅士般轻轻关上门,也没有怒火冲天地摔门而出。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关门。

    奇怪的是,我不再看顾峰一眼,而是瞥见刚刚换上新垃圾袋的垃圾桶,就赶忙把剩下半个缸里的水倒进去,趴到地板上,仔细搜寻,小心翼翼捧起那些柔软的喘息着的小生灵,一只一只放回水中,直到每一只又都无忧无虑地漂浮起来。

    我可能真的神经错乱了,我挂在垃圾桶边,手抚上温暖的腹部,心里一片空白,想的全都是——不会让你们,所有所有人,在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心情,以这样的姿态,活下去了。

    下一秒,仿佛得到谁的指令,我抓起盛满海水的垃圾袋,像顾峰一样,起身,拍拍衣服,向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我知道顾峰还会回来的,他会对我道歉,一遍又一遍;会轻轻地抚摸我被他弄疼的额头,甚至吻一吻;会与我对视良久,用迷人的声音说“重新开始,好不好”;会让他的助理继续给我送花,蓝色的鸢尾与风铃草。

    可我不会了,不会再给他这么做的机会了。他不再是原来的他了,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我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海水之外,找到了新的世界,并且正在那里,努力地学会什么是爱,喜悦与和平。

    我走出门的瞬间,一点都不像小说或电影里离家出走的女人,要么伤心欲绝,要么如释重负。我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明朗的午后,出门散个步。

    就在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很久很久以前,我早已准备好在这么一个阳光如水的日子,抛弃这个地方,结束这段生活,永久地离开了。令我惊异的在于,我居然到今天才意识到。

    我要离开你了,顾峰,带着我们的十载年华与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我终于要离开你了,留你一个人孤独终老。

    当然你这么优秀的人,大概不会孤独终老,但这些,都不再与我相关了。

    一切皆合情合理,完美无缺,除了手上一大袋水母们,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带走了它们呢?

    “把你们带到哪里去呢,我又没有水族缸。”我举起垃圾袋,对着水母们说,一筹莫展,但我笑,笑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开心,笑得想要大圈跳舞。

    那天是深秋,叶子落得差不多了,踩在地上,像踩着松软厚重且五彩斑斓的地毯。

    那天的风很大很独特,让人想起某次风尘仆仆的旅程,后来风无论从哪个方向吹,都吹不来那天的味道。

    那天我像一个疯女人,抱着一大捧用垃圾袋装着的海水,走在深秋如洗的天下边,天空布满干净的洁白的高远的云彩,海水里睡满水母,一朵一朵漂浮的小小雨伞。

    它们没问我任何问题,它们一言不发,像一些神的孩子,透着润泽的光,美丽且安详。

    水母人生

    后记

    昨天在公园里看到一个小男孩拿很细很长的铁丝,戳笼子里他家养的仓鼠,一下一下,用极大的力气,不是玩耍那种。笼中仓鼠开始惊叫,它们是只有在极端痛苦与恐惧下才会出声的动物。每戳中一次,小男孩都要兴奋得手舞足蹈,大笑大叫。

    旁边一个小女孩看了,哭唧唧跑到一个男人面前,“阿爸,哥哥要把我的小仓鼠弄死了!”

    他们的爸爸看上去人模人样,开口来了一句:“没事没事,玩吧,死了再买呗,多便宜,给你买一堆。”

    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他们,还没来得及和他们结仇。

    私自觉得这和所谓的圣母心是不一样的,为了自己的生存消灭动物是一回事,损人不利己地折磨动物又是另一回事,何况本就是乖巧可爱的宠物,何况是对孩子的教育。

    人性本恶也好,人性本善也好,敬畏生命这种本质性的精神,会分化成对同类的,特别是对弱者与亲密之人的,友善与尊重。现在的孩子很少从自然里获取养分,在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中感悟生命,走上正确的人格道路,那么长辈的引导,则变得更加重要。很多东西,可以用金钱买回来,但永无法再用金钱退回去了。

    之前看过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的家暴事件报道,他最近又一次公开提起七年前的那场家暴风波:“有人问我,你把你老婆打一顿,对孩子有影响吗?”

    “没有!” 台下学员大喊。

    “家里打一架正常啊,说李阳老师家暴。你爸你妈打过没有?”

    “都打过嘛。”

    “都打过嘛,为啥没人报道啊?你没名气嘛。”

    全场掌声轰动。

    李阳接着讲,“三个女儿也常常打架,我打一下他们妈妈又怎么样?”

    还有一段我印象颇深:2001年,李阳在公司打了Kim一耳光,那是他第一次打她。一屋子同事围拢过来。“他们都劝我,他爱你,他工作压大。”Kim摇头,“没人说他打人不对,没人。”她原谅了送花道歉的他,说“我也有错”。这话让她后悔:“第一次最重要,你必须说‘不,打人不对’。”

    家暴背后往往有着复杂的原因,有时我们不能一味指责施暴的一方,但像李阳一样公开大放厥词的人,似乎又另当别论了。

    我打“李阳”这两个字的时候,输入法自动连着的词,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家暴”,还有一个是“离婚案”。不知为什么,我看台上那个激情四射,话语风趣的男人,始终会看到一些不自信的影子,我好像不喜欢也不讨厌他,但我怜悯他,甚至为他悲哀。

    同时,我也在思考当一个人对某一件事或另一个人,投入了很多很多时,常会有一种无力停止的错觉,哪怕明明知道早已不再值得了。但是好似一个袋子破了,不论你以前往里头有意或无意地,扔进去多少钱币,丢失了多少东西,此时此刻,就是停下来最好的时刻。

    水母身体的百分之九十九全是水,如果没有水,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借主人公之口问了这个问题,又盯着家里养的水母思考良久。这种亿万年前就已存在的神奇生物,如果被迫离开水,大概会死掉无数只,但最终还是有可能进化并生存下来。谁知道如今地球陆地上有没有水母的后代呢?

    它们在水里,安静又优雅地漂浮舞动,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给它们独家设计的艰苦卓绝的进化之路。

    我站起身,不再打扰它们。水母快活的人生,是水母自己的,而我们其他人,都不应该活成水母百分之九十九依靠外物的人生。

    水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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