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图南

（一）

我姓温，名图南，是我家公子给取的。

听公子说，我是他在无疾山一处悬崖下捡到的，那年他十五岁，奉师傅之命前往江南，在山中偶遇瓢泼大雨，马车无法前行，便于一石崖下避雨，在石崖下，他看见了奄奄一息的我，就让随从将我抱上马车，将我一路带到了江南。

从无疾山到江南这半个月的行程里，每日阴雨连绵，公子马车上也没什么备用的药物，除了每日喂我点小米粥和水之外，他也无计可施，他本以为我会死的，没想到我凭着最后一口气硬是撑到了江南。

他忙唤来医师为我诊治，医师说我命硬，从这么高的悬崖坠下，浑身遍体鳞伤、风寒缠身，竟还能活下，真是个奇迹啊。

医师交代一番，开了一剂药方就走了。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公子稚嫩白皙的面庞上那双乌黑的眼睛格外明亮。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来。

公子说:“既然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那我就叫你图南吧，温图南。”

（二）

草长莺飞的时节到了，公子也该回风影阁了。

在他回程随从的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我有些失落。

公子说:“图南啊，你自有你该去的地方。”

公子说的我该去的地方就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风影阁杀手秘密培训基地。

公子走后的第二天，我就被一个满脸刀疤的男人带到了一座山上，这座山跟无疾山有点像，到处悬崖峭壁，听说夜间还有凶猛的野兽出现。

刀疤男人名叫柳一刀，他脸上的刀疤就是在执行无数次刺杀任务时留下的，他现已退居幕后，成了我们的教练，他平时不苟颜笑，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达到尽善尽美，我们都很害怕他。

去秘密基地之前，柳一刀曾严肃地跟我说过，在基地不要跟任何人走得太近，不然最后受伤的就是自己。

我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但我还是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在基地有很多像我一样年纪的男孩和女孩，不训练的时候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木屋顶上喝闷酒。

偶尔风信子也会跃上木屋顶跟我喝上几口，风信子比我早来基地一年，平时也是沉默寡言，却偏偏跟我能聊上几句。

柳一刀见我跟她走得有点近，就提醒我，不要忘了来之前他跟我说的话，我点点头，刻意与风信子保持了距离。

基地每两个月考核一次，先是考核才艺和完成一些简单的任务，往后逐步加深难度，总成绩第一名者，可获得一次下山探亲的机会。

在第一次考核中，我和风信子并列第一，她回家探亲去了，我没处去，一个人跑到后山的竹林里散步。

竹林遮天蔽日，郁郁葱葱，暗藏着一股杀机，杀气逼近，我奋起反击，在交手几个回合后，被来人从半空一掌打下，摔进密密层层的竹叶里。

我在竹叶里挣了几下，麻溜地落到了实地。

来人从半空轻盈而下，白衣胜雪，薄扇遮面，仿若仙人下凡，薄扇轻移，是公子潇洒肆意的笑容。

他挥着扇子，悠悠然向我走来，他说:“图南啊，两个月不见，你长进了不少呢。”

我心中欢喜，却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只是恭敬地上前问道:“公子，你怎么来了？”

他瞥了我一眼，轻描淡写道:“路过，顺道来看看柳师傅。”

我“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公子说:“晚上陪我去山顶看星星吧，那里的星星特别好看。”

我不敢拒绝，也不想拒绝，就随着他去了山顶。

在山顶，我见到了美丽的流星雨和漫天的萤火虫。公子问我:“你不许个愿吗？”

我说，“我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公子点了点头，说:“好吧，那我自己许。”说完，他便虔诚地合起手，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凌晨，山间响起了哒哒哒的马蹄声，我知道是公子走了，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孤寂。

从那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公子了。

（三）

在基地的第二年，考核变成半年一次，主要是考核功夫，所用武器皆为软剑，被软剑刺中出局者，打入丁字营重新训练。

训练分为四个等级，按甲乙丙丁排列，甲字为最高级别，过了甲后，再去猎场，即可成为正式的杀手。

丁字级是最容易过的，考核期基本全过，乙字级淘汰了一些人，记得我刚进基地时，有一百来号人，现在只剩八十号人了。

风信子告诉我，那些淘汰出局的人，虽说重新被打入了丁字营，但日子却一点都不好过，他们的考核和训练比丙字营要更加残酷，因为他们的考核不再是两月一次，而是一年一次，倘若在那次考核中没有通过，他们就会被送到阁主的猎场，成为那些猛兽的美食。

为了通过考核，昔日同门开始互相残杀，只有活到最后的那个人才有资格同下一任丁字营同门一起训练，而风信子就是上一任被打入丁字营又重新进入丁字营的人。

风信子说，她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杀手，将来替父母报仇。

看着她眼里火一般的仇恨，我有些茫然，风信子想成为杀手是因为仇恨，而我成为杀手，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后来的两年时间里，我和风信子通过各项考核，顺利地进入甲字营，甲字营是整个杀手训练期最残酷的阶段。

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严寒酷暑，柳一刀都逼着我们去训练，他有时还亲自上阵跟人切磋，要是谁在规定的时间内抵不住他三招，那人必死无疑；他不上阵的时候，就从风影阁调来一些死士暗杀我们，每次死士一来，甲字营就要死很多人。

看着满地的尸首和流淌的殷红，柳一刀站在那些如同鬼魅般的死士面前，青筋暴凸地喊道:

“看见了吗？这就是平时训练不用功的下场！你们要是不想死的话，就好好给我训练！！”

大家都低着头，不敢出声，任由雨水无情地在身上流淌。

在山林的最后一场训练是争夺甲字令，夺得甲字令者，生；未得者，死。

在那场激烈的厮杀中，看着昔日那些手足情深的同门杀红了眼，我终于明白了柳一刀的话，人一旦有了感情，就会有软肋，而有了软肋，就会有迟疑，有了迟疑必会送命。

看着那些同门被昔日好友、昔日恋人冷血无情的剑刺穿身体时那种绝望的眼神，我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凉。

柳一刀见我愣在那里，丢来一只飞镖，大喊道:

“你是想死吗？！”

飞镖落在我的肩膀，插进了我的肉里。

“反击啊，还愣着干嘛！”

在柳一刀的再次咆哮中，我变成了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将所有同门斩于剑下，夺得了甲字令。

当我拿着甲字令回到基地大殿集合时，发现几十号人就剩包括我和风信子在内的五个人了。

柳一刀说，恭喜你们顺利夺得甲字令，等明日你们过了猎场的考核，就是一个真正的杀手了。

猎场考核是最后一关，它考核的是综合能力，而不单单是功夫，以往我们的对手是人，而这次却是猛兽。

我们五个人被带进杂草丛生山石堆叠的巨大猎场，在进场之前，每人可选三样武器防身，我选了一把匕首，一副弓弩，一把弯刀。

我用匕首杀死了两只恶狼和一条巨蟒，用弯刀劈死了一头野猪，用弓箭射瞎了一只老虎的眼睛，不过最后还是让它给逃了。

这老虎之所以能逃，是因为场外有人朝我背部射了一箭，那老虎趁我走神之际，向我一个箭步扑来，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我一口吞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贯入老虎口中，老虎嘶吼一声，越过小山丘，跑了。

箭上有毒。

我倒在柔软的草丛里，模模糊糊地看见公子正向我走来……

（四）

从床上醒来，我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寝房里，一个丫鬟正背对着我在拨弄灯盏里的烛光。

她见我醒来，很高兴，她告诉我这里是无影阁，我所处的房间正是她家少主的寝房。

我问她:“你家少主叫什么名字？”

丫鬟说:“我家少主姓温，名北冥。”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公子叫温北冥，他给我取名温图南，正是随了他的姓。

丫鬟叫小若，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负责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问了她一些关于猎场上的事，她都一无所知，我想向她打听风信子下落的念头也就只好作罢了。

在风影阁的第五日，我见到了公子，还有跟在他身后的风信子。

风信子在我疗养的这五日里，已经成功地执行了一次刺杀任务，她跟我说，她很高兴，因为她离替父母报仇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其他三人也先后安排了刺杀任务，只有我，一直在风影阁里悠闲地晃荡。

我第一次问公子为何大家都有刺杀任务，而我却没有时，公子说，你的伤还没好。

等我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再去问他时，他还是那句话，我有些不高兴了，心想，公子啊，当初把我送去基地成为杀手的是你，现在不让我执行任务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要知道，作为一个正式的杀手，而没有执行过一次刺杀任务，这是让人很丢脸的。

风信子抱着一个酒坛，醉意朦胧地说:“图南啊，身为一个正式的杀手而没有执行过一次任务，确实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但是它不是一件坏事，公子这是在保护你啊。”

我说:“可是我想像你们一样去锄奸扶弱啊！”

风信子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笑呵呵地说:“快喝你的大头酒吧。”

那晚的风信子很高兴。

（五）

已经连着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公子和风信子了。

小若说:“公子带着风信子去江南了，还要几日才能回。”

我闲着无聊，就到街上逛了几圈，在街上我看见了风信子的悬赏通缉令。

她已经成了朝廷重犯！

我快速跑回风影阁，却与匆匆出门的小若撞了个满怀，她塞给我一个包袱，让我赶紧走。

我说:“去哪啊？”

小若说:“江南。”

等我日夜兼程策马到达江南时，秘密基地已成为一片灰烬，我没有看到公子，也没有看到柳一刀。

山下的阿婆告诉我，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山上的人无一生还。

我又连夜策马回风影阁，在回程的路上遇见很多官兵，他们手里拿着一些画像，正在搜人。

那些画上画着的全是风影阁的人。

我不敢贸然前行，就找了一家人多的茶馆假装喝茶，顺便向掌柜的打听消息。

掌柜的是个直率人，他告诉我，风影阁会遭此劫难，全是因一个叫风信子的杀手而起，风信子为报杀父之仇，潜入王府将八王爷给杀了，皇上震怒，发誓一定要将风信子及她所在的风影阁赶尽杀绝。

掌柜的还说，为八王爷报仇只是一个幌子，皇上真正的目的是铲除风影阁，风影阁虽是一个杀手组织，但杀的全是为非作歹、十恶不赦之人，为此在江湖上有一定的威望。

皇上曾三番五次想要收编风影阁都被老阁主拒绝了，皇上收编不成，又不能让它壮大，只好将它铲除。

只是在此之前朝廷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才没有行动，而这次，风信子为此次剿杀提供了契机。

我离开茶楼时，掌柜的给了我一块令牌，说是进城的时候可以用得到。

我牵着马抵达城门时，果然有很多守卫在例行检查，我拿出掌柜的给我的令牌，成功地过了关卡。

进城后，我第一时间去了风影阁，看到风影阁也在滔天火海中化为灰烬，连日来积在心中的悲恨化为一滩鲜血，我决定为公子，也为整个风影阁报仇。

（六）

集市上熙熙攘攘，我像往常般倚在栏边晒太阳。

老鸨说:“阿南，你快去好好打扮打扮，东方公子来了，点名要你。”

我笑笑，心想，鱼儿终于来了，也不枉费我这连日来在这春风楼里吹拉弹唱卖笑度日。

东方公子到底是拥有后宫三千佳丽之人，即使是面对才色艺双绝的我，眼中也没有多大的波澜。

他说:“你叫温图南是吧？会喝酒吗？过来陪我喝几杯。”

在风影阁被灭的那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一个礼盒，礼盒里放着一份全风影阁的名册，然而在这份将近三十页的名册里，却唯独没有我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那个清风月明的夜晚风信子醉意浓浓的话，公子这是在保护你啊。

原来公子真的是在保护我。

只是我这名字是公子取的，我不想就此隐姓埋名。

我轻盈起身，款款走到东方身前，给他斟了一杯酒，他却猛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酒洒了，酒杯也落了地。

他的随从破门而入，将一把闪着寒光的剑抵在我的脖子上。

东方怒斥道:“你们这是干嘛，退下！”

侍从迟疑地退下，我悄悄收起袖间的小刀，重新将一杯酒递到他身边，问道:“东方公子这是怎么了？”

东方郁闷极了，抽泣地说:“我母亲逼着我灭了一个朋友的满门，身为……我却保不住他，我好恨，我恨自己窝囊，恨自己无能为力！”

他发泄般说着，我默默地听着，泪水早已湿了眼眶，原来想杀公子的人并不是皇上。

他说完，端起酒杯想要一饮而尽，被我敏捷地夺回来了，他诧异地看着我。

我说:“东方公子今日心情不好，还是不要喝酒了。”

说完我摔了酒壶，扯下头上沉重的发饰，一袭红衣奔赴无疾山。

皇上无意中说出，公子此刻还活着，被五百锦衣卫围困在无疾山中。

我策马来到无疾山，突破层层重围才在最高的悬崖顶上见到了公子。

他被拉着弓箭的锦衣卫层层围住，身上如雪的白衣红得触目惊心，我凭着最后一丝疯狂，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到他的身边。

公子说:“图南，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走吗？”

我蹲下，抬手擦掉他嘴角的血，微笑道:“公子还在这，图南怎么能走呢？”

“公子，你不是说北冥有图南吗？所以北冥不能丢下图南。”

公子笑了笑，他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滴在我鲜红的衣袖上，瞧不见痕迹。

领头的锦衣卫喊了一声，“放箭！”

我摘下发间唯一留下的簪子朝那个锦衣卫掷去，牵着公子的手一起跳下了悬崖。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飞过，我感受着公子手心的温度，感觉从未有过的幸福与心安。

记得很多年以前，我在我们的小镇上遇到一个与大人走失后迷路的小男孩。

看他茫然无措，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将手中刚从家里偷来的馒头，分了一半递给他。

他迟疑地看着我，等我说“没事，吃吧”的时候，他才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吃完，他问我叫什么名字，说将来好报答我。

我说我没有名字，他很惊讶，“怎么还有人没有名字呢。”

我说:“我是拐来的。”

他说:“怪不得浑身是伤，你天天挨打吗？”

我点点头。

他说:“你应该去学一点武艺，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了。”

我没有吭声，他也不再说话了。

有一日，他急匆匆地跑来找我，说他父亲来接他了，他要回家了。

我抹着眼泪与他道别。

他说:“你别哭啊，我还会回来看你的，对了，我叫温北冥，你不是没有名字吗？那我就叫你图南吧，温图南。”

我问:“为什么要叫图南？”

他笑笑说:“因为，北冥有图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