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2020年的冬天，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我的奶奶离世得如此突然，即使每次病重到长期无法进食，她也总能转危为安，但这一次，她最终没能挺过去。奶奶的离去似乎又那么顺其自然，她早已预感到生命的尽头，悄然为身后事做了周全的准备，没有给后人留下丝毫手足无措。她就是这样一个坚强到不愿给别人增添麻烦的人。

奶奶的一生是不平凡的。她曾是国企里的“三八红旗手”，为响应国家号召，跟随爷爷从大城市来到小山村。在她荣誉加身的时候，却因被诬陷监守自盗而成为五类分子。爸爸说，当年若不是为了顾及他这个未满周岁的幼子，奶奶可能就不会那么坚强地度过那段黑暗的岁月。

孩童时期的记忆所剩寥寥无几，唯有和奶奶在一起的片段，像刻在脑海里一样，始终无法抹去。那时的我随爸妈四处租房，十几平米的出租屋仅能容下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和一张床。爸妈工作忙，每天放学后，都是奶奶把我从幼儿园接到她那里，等爸妈晚上带我回家。我却总是向一天不见的爸妈哀求要在奶奶家过夜陪奶奶，奶奶也总是配合地极力挽留。看起来好像是很孝顺的我，心里其实藏着小九九。等爸妈一走，我就吵嚷着要吃羊肉串。奶奶一边训斥我小孩子不能老吃不卫生的东西，一边又再三叮嘱我千万别告诉妈妈。自然，我知道说出去就再也吃不到羊肉串了。但我的肚子总是不听话，第二天就拉肚子，奶奶少不了被埋怨一番。可她像一个倔强的孩子一样，仍然乐此不疲地陪我做“坏事”。

幼儿园上学较晚，爸妈总是先将我和我的早饭送到奶奶那里，再去上班。奶奶目送他们走远后，就马上塞给我一包干脆面。我一边迫不及待地嚼着，一边拉着奶奶去隔壁小学看哥哥姐姐们做早操。等到我去幼儿园时，早已不知迟到多久了。奶奶心虚地向老师解释的画面，现在想起来依旧忍俊不禁。

善良是所有认识奶奶的人对她的一致评价。她曾帮一个素不相识的小朋友处理伤口、买创可贴。后来那个小孩每次路过我家，总要向旁人兴奋地介绍这里住着一个特别好的婆婆。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猫，有一次在外面捡回一只小流浪猫，却不敢让爸妈知道，便将其藏在奶奶房间，从此强行开启了奶奶的养猫生涯。奶奶照顾小猫就像照顾小孩一样，明明小猫已经吃饱了，她却总觉得是自己做的饭菜太素，猫不爱吃。每天守在卖肉摊前等连贴，带回家简单弄熟还不行，还要精心烹饪一番。小猫吃完美味佳肴，还来不及缓一口气，热好的牛奶就递到了它面前。后来三姑去镇上开了商店，为防有老鼠就带走了小猫。可没几天又送回来，原因是小猫吃惯了奶奶给的好东西，到镇上就不吃不喝。时至今日，我家后院仍常有不少流浪猫光顾，许是来看看奶奶放在外面的饭盆里是否还有给它们准备的美餐吧。奶奶就是这样一个用满满的爱让大家都舍不得离开她的人。

如前所述，奶奶是一个极度要强的人。八十多岁的高龄，为不给儿女增添负担，总用吃不惯为借口，坚持自己做饭。妈妈做了好吃的菜叫她尝尝，她也坚决拒绝。我只好盛好饭菜硬塞给她，再快速跑开，留下一句“不吃可就浪费了哦”，她才会给自己一个服软的台阶。其实我心里明白，奶奶不是真的吃不惯，她只是怕让别人觉得她是一个连饭都做不了的累赘。像她这样一个过分要强的人，是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展现丝毫脆弱的，但我却见她落过两次泪。

第一次是奶奶得病不久的时候。那天她去公共厕所，那时前院的公厕还是老式旱厕，她一不留神一只脚掉了进去，挣扎着爬起后自己到河里洗干净。我也是后来一次和她独处时才听她说起。当时我见她边说边哭，还不以为然，心里想着不就是不小心吗，谁还没有出丑的时候，哪至于这么难过。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既觉得伤了自尊，又对自己身体渐渐变差而感到害怕吧。而奶奶的第二次落泪，却使我深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

那是在她弥留之际，全家人都聚集在老屋准备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奶奶是不幸的，年轻时受尽苦难，生活逐渐好起来后又被病痛折磨了数十年。奶奶又是幸运的，有孝顺的儿女始终陪在她身边，甚至卧床半个多月以来，我始终没有能和她独处的机会。那天我在客厅吃过晚饭，来到卧室想陪陪她。或许也正是没有旁人的原因，奶奶才在我面前暂时放下她那颗坚强的心。奶奶问了我三句话：“你结婚了吗？”、“你肚子饿不饿？”、“你还有没有钱用？”。简单的几个问题，却像雷一般打在我的心上。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奶奶始终为我操不完的心。我只能强忍心中的难过，回答她一句“一切都好”。听到我的回答，奶奶似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睡去了。可从她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泪，让我心如刀割。我多想推着轮椅再带您出去转一转啊，再听您说一句“今天天气真好”。

奶奶最终还是走了，至今我仍不能原谅自己那个下午没有早点回家。连着几天我都提前从单位溜走，想赶紧回去看看奶奶。那天却不知怎的，硬是挨到六点的钟声响起才离开办公室。回到家，大家都在准备晚饭的火锅。或许是一个月以来奶奶的情况一直都糟糕但稳定，让大家掉以轻心。奶奶的卧室居然没有一个人陪着她。我进到卧室，看到奶奶紧闭了好几天的双眼竟睁开了，我开心地以为终于能再和她聊聊天了，赶忙扑到她面前轻轻叫了一声“奶奶”。没有回应，我慌了，又大声呼喊了几遍，依然没有回应。我踉跄地跑到厨房，叫来二姑问她奶奶怎么了。随后，大家慌乱地哭成一片，只留下我呆呆地站在旁边。

几天后整理遗物时，我找出来很多大家都找不到的东西。奶奶都藏在我和她的秘密基地里。我翻弄着一个颇有年代感的铁盒，里面放着我十几年前的玩具。眼前又浮现出奶奶慈祥的面庞，她的话语仍在耳边环绕：“我帮你收着，他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