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柳家的荔枝树是村里唯一的一颗荔枝树,在荔枝结实时,自然免不了泼孩们的光顾,而老柳自然也不会对此坐视不管。我对老柳就是这样熟悉起来的,我就是泼孩之一。
老柳的家虽不坐落在村子角角落落边边缘缘,可他家四周邻居都搬出去了,只留下破砖烂瓦把老柳埋在中间,很显空寂。这不失为好处,人迹消去,自然复来,老柳家四周一片绿灰灰红嘤嘤的,倒很有景致。也因此,他家屋后那颗荔枝树长得更旺盛了,枝叶间结的荔枝更红更肥了,当然光顾的主们也更加多更加猖獗了。
这年夏天老柳家的荔枝大红大火挂满树梢,就像黑夜之上挂着无数个圆溜溜的月亮。要说荔枝有没有月亮美味呢,我也说不清,反正我就觉着,有月亮的黑夜不恐怖。如果哪天天上月亮不见踪影,那你可小心了,我跟你说,那天傍晚,我是眼瞅着月亮跑了路,可是学校那晚偏偏要放电影啊,必须出门。幸亏我去找了人胖胆大的小武当保护神,你是没看见,那牛的眼睛啊,个个发着绿光盯着你,要把你吃了;小树林里的猫啊,眼睛发着黄光,要把你捉了去。那天可恐怖了,我弯着腰屈着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小武就不一样了,他不怕鬼啊,挺胸抬头腰杆直直的。小武说怕啥过不了多久太阳出来晒死它们!
可是现在,滚烫的太阳要晒死我们。太阳晒疼了我们的肌肤,热风令我们喘不过气,杂草丛窸窸窣窣地搔痒着我们光着的腿脚,破砖烂瓦磕得我们小脚底板儿,生疼。尽管一路艰难,我们一行二人还是艰难地穿过重重障碍,向老柳屋后的荔枝树行军。平日里嘻嘻哈哈龇牙咧嘴的破屁孩儿,此刻竟严肃着脸,直钩着眼,好似忧国忧民的朝廷重臣,又似专心致志的特务,更似打伏击的大兵。火红的荔枝啊,馋得我们睡不着觉,吃不香饭,日想夜想,终于熬到今天,星期六。我们决定今天吃完中饭就动手。
正当我们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行进时,我们清楚,此时老柳无暇行使他的监督权监督那荔枝树,他正四处唤鸡回来吃饭呢。老柳可真有他的一套,也正因为他自有一套,村里人一直把他当做怪人。大家遇着时也会说笑两句,多是嘲笑着老柳。比如他养鸡吧——也不知他哪里搞来的鸡,我猜是他用捡瓶子攒下来的钱买的,我这样猜是因为我也时常干点这业余活儿,不过呢也就换个食指那么大的糖糕或一块五毛的,当看到老柳竟能买得起鸡时,我多少佩服他,又嫉妒他,他可是职业捡瓶手呢!说回养鸡吧——他有一套,凡是他吃上饭,必让鸡跟着吃。我猜他这样做他就以为鸡不会离了他吧,我这样猜是因为我家死过不少鸡,而我家总是把人不能吃的东西扔到石槽里,让鸡爱吃不吃,你看,每次孵蛋,都有大把金黄小鸡,而到最后,没剩一个活下来……
“足、煮、足……”老柳的唤鸡声敦实圆厚,凭空响起,吓我们精神一紧。我吧唧一声往墙上贴着,小武也不由得赶紧蹲下,恐慌程度不亚于当年国民党兵敲响家门叫人。当听出老柳的唤鸡声是从他家门口那边传来时,我们放下心,更大胆地前进了。虽说人人都会唤鸡,可乡下人各有自个儿的唤鸡风格,不亚于歌手各有自个儿的唱歌风格。有的干嗓,咯咯咯的像半人半鸭;有的“足足”干叫,像猪叫;像老柳这样的,抑扬顿挫,悠扬绵绵,时而响彻云霄时而收回腹中。他唤个长长的音来不松口,直叫听的人断气才罢休,堪比专业美声啊!所以每当我听到美声歌曲,特别是那种死不断气的,我都由不得想起了老柳。
可是有着如此美妙的唤鸡声,为什么老柳就是没老婆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直到听到奶奶和别的婆娘老太太讨论,我才有了头绪。传说老柳是被捡来的,但父母早亡……
“没啊!是他爸买了个越南老婆生了他……”
“哎哟,你这大伙都不知,他本来就是越南人,被他爸捡来的……”
总之啊,七嘴八舌。村里人特别是妇女们,闲下来聚到文化楼旁的那片老树荫底下——文化楼的下面是水潭——老爱讨论些怪事。村里人给那片老树荫娶了个名字:啊聊。“啊聊”成了村里标志性场所之一。
因为要聊的事情怪,妇女们总得突然压低高嗓,嘴里字句分明,嘴角咧着眼珠子歪着,好似多么可怕,多么怪异。够可怕够怪异,才大快人心。这样一来难免添了点油加了点醋,就说我妈吧,每逢走亲戚,妈妈和她的姐妹们都会聚在一起谈个没完,说到我时,我有的没的都倾盆倒出,如果我在场,我一定会无奈地申辩:哎哟吗,不是这样的。但是妈妈不理会我的反驳,而是从聊天的喜悦神情中,得空抽出一下两下眼睛,看着我,好像我什么也没说过似的,接着眼睛就移开了。而姐妹们似乎也不理真不真实,笑着继续聊下去。这就令人非常讨厌了。
不管怎样,老柳一直是单身汉,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我和小武不晓得单身汉会怎么样,小孩嘛,只晓得怎么玩得开心。我们只当“老柳是单身汉”这件事是怪事,就像村里人把老柳当做怪人一样,老柳在我们心目中也是怪人。
“老柳为什么这么怪?”有一次我和小武正打着玻璃弹子,我突然向小武问起这个怪问题。
这时轮到小武打了,小武的玻璃弹子处于危险境地,我正等着小武打出他的救命一击。小武听到我的问题,猛地把头从战场上转向我。我惊异的眼睛与小武慌张的眼睛对视,眼睛都睁得奇大。小武是为玻璃弹子慌张呢还是为想不出答案而慌张?我低下头思考,小武也低下头琢磨着他的救命一击。小武一边琢磨着他的救命一击该怎么出手,一边像自言自语实际是对我说,他说,老柳就是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样。我很赞同,视为真理,可是真理往往带着疑问,我接着提出第二个难题,我问,老柳小时候也是单身汉吗,像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
这个问题的难度更大了,小武都停下了即将出手的招,与我一起陷入思考。因为这个问题牵扯到我们了,我们可都没有老婆。这时不知是小武故意呢,还是思考问题忘乎所以,他把他的玻璃弹子推开了。按照规则,只要玻璃弹子动了,就等于打了,该轮到别人了。
小武说他是不小心弄的,说着捡回玻璃弹子,放在另一个好位置上。
“小武,不是那儿!”我激动的说。
“大概位置就在这,真的你看。”
“不行,你耍赖,不是那儿!”
“那我不记得原来的位置了,重新开始吧。”
“那就是你输了,本来在那个位置打就输定了,这场你输了!”
“这次不算,你怎么可能赢得了我,不信重来,我肯定赢的了。”
“你输了你输了……”
“你看,再继续打下去吧,看谁赢。”
“不行,你这样打肯定赢的了,不行不行你耍赖!”
“我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从来没输过,你说,你要怎样才认我赢?”
“我也不要你那大号玻璃弹子,我只要明天我爬树,你在树下接着。”
“哟哟,真会车大炮,就你?”
“答不答应,不然,‘你!输!给!我!’哼哼。”
“好好,你爬就爬吧,不过,分多点荔枝给我。”
“反正我吃得少。”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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