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正东第二天起床后照常下厨做早餐,一夜失眠,让他心力交瘁。想到还能为苏馨做点什么,他心里稍许有些安慰。
直到8:00都不见苏馨起床下楼来,他不安地上楼,敲门,没有声响。他拧开门锁,床铺整整齐齐,桌上干干净净,他带着不好的预感,疾步走进卫生间,同样整洁明净。他的心一寸寸地下沉,苏馨这是不告而别了?!
他于是查看床头柜,查看抽屉,他想找到苏馨的只言片语,可是什么也没有!慌乱里,有东西掉落在地,他在床底一顿找寻,是他给苏馨的那把家门钥匙。他死死地握着钥匙,忍不住捶打自己的胸口——你是怎样伤了这个姑娘的心?他掏出手机来,拨打苏馨的手机,只听到一阵空洞的重复——“您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他一遍遍地拨打,同样的语音重复,他茫然无措间急速下楼。
20多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他惶恐于苏馨在上海无亲无故,能去哪里?会去哪里?她一个小女子,大半夜出门会不会遇到危险?权正东不敢细究,想到他给苏馨带去的伤害,他悔不当初。是他一步步挨近苏馨,是他一心索要感情的开始!可是,造化何其捉弄人!
拨不通苏馨的电话,似乎就断了一切音信。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在这个世代要多畅通有多畅通,要多脆弱有多脆弱。他一边驱车去世贸,一边给徐可耘打电话,问她苏馨有没有到公司,徐可耘很淡定地回答,“Ethar,苏馨就在办公室,我刚到公司就看见她坐在办公桌前了。”听到徐可耘这样回答,权正东一记刹车,放下一路惶惶,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苏馨没有消失,这就是好消息!眼下,他需要冷静地想想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状况,他权正东给不了苏馨想要的幸福,这个时候退离未必不合适。可前提是,苏馨要好好的。
他折回家,简单打理后去公司。20多年浮沉打磨出的从容沉着,足够支撑他应对一日的既定行程。除了上午的部长会议,下午他要把公司所有的月报表看一遍,此外还得接待一位美国大客商。这一圈忙下来,基本已近黄昏。他送走客商,便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让自己稍作休息。他再次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拨打苏馨的手机号,依旧是“您拨打的用户正忙”,他断定苏馨是把他屏蔽了。他果断地拨打“荷素云锦”总台的电话,转设计部,听到苏馨的声音,“您好,我是设计部苏馨!”话音平静,权正东不禁哑然。
“喂?您哪位?”
他用温柔沉稳地声音回答,“馨儿,我来接你下班。”
“不用!”
权正东来不及再说点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他沮丧地收起手机,馨儿看来是无法原谅他了。馨儿怎么能理解他的为难呢?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他不忍心。他一个人已经够痛苦了,苏馨这么年轻,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怎好让她来承受这个事实。
他决定开车去世贸等苏馨下班。路上有些堵,到达世贸时,天色已暗沉。他停了车,在“全家”买了苏馨爱吃的酸奶,坐上电梯去“荷素云锦”。楼道里空落落,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设计部还亮着灯。他径直往灯光处走,不出他所料,苏馨还在加班中。他伫立在门口,敲敲门,故作轻松地问,
“馨儿,我可以进来吗?”
苏馨不无惊讶地望了眼门口,旋即转回头,用沉默回敬权正东“不可以!”
她不管不顾地继续伏案看资料,其实一无所见。见背后没了权正东的身影,反倒惶惑起来,忿忿地嘀咕,“逃兵!权正东,你就是个‘逃兵’!”她回想起昨夜自己的诚心实意和对方的静默拒绝,羞恨交加。
她边整理桌面,边催自己振作。然而,这谈何容易!她逃离出那个夜晚,一早到公司,白天把自己捆绑在烦事琐务间不留片刻的空闲,她以为忙碌可以麻木痛感,可是当夜晚来临,她发现自己真的无处可去。她不能赖在公司里,她也没有学校可回,这么大的城市,没有她苏馨的容身之地。她颓然地锁门,步出公司,下楼。走出大楼的旋转大门,外面凉风徐徐,路灯已经煌煌然到处亮起,前方的阔大马路上车流永是不息,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归路。她把双肩包的另一边搭上肩膀,准备往学校走——这个城市里,她最熟悉的就是学校,她知道那里有一家放晚场电影的小剧场,挨过半夜,黎明就不远了。
她正要举步向东,一只大手有力地牵住她,“馨儿,跟我回家!”
苏馨用力地甩开权正东的手,“那不是我的家,在上海我没有家!”
权正东听出苏馨言辞里的倔强,他心疼地抱紧这个瘦弱的姑娘,“我说过,我的家就是你在上海的家。”
“不!从昨夜开始,它就不是了。”苏馨努力地挣脱权正东的拥抱,“你是我的谁?你的家,我凭什么把它当自己的家?……权正东,我不要你的收留和可怜。”
“不,苏馨!我是爱你的……”
“收回吧!你的爱,我不懂。一个人说他爱风,可是当风吹来的时候,他关窗;你说你爱我,可是我坦然无惧把自己给你的时候,你沉默!你拒绝!”苏馨满含泪水,正视着权正东,一字一顿道,“正东,我不知道是什么阻隔在你我之间,你不说,可以。我苏馨不乞求你的爱。在我苏馨的词典里,爱或不爱,都应该写得明明白白!”
苏馨抛下这些话,绝然地扔下权正东,往学校方向走。权正东疾步追上前,“馨儿,你冷静一些,你听我说。现在,夜色深了,你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太危险……我知道,我知道我让你难过了,馨儿,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切的,你给我一点时间……”
权正东欲言又止,苏馨在他的眼眸里再次看到那幽深幽深的纠结、痛苦,她的良心和直觉告诉她正东是真诚的。可是为什么两个真诚相爱的人还会彼此伤害呢?她拽紧正东的袖管,直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正东,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告诉我?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障碍呢?我甘心情愿地把爱情掬捧在你面前,你怀着诚意爱我,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让不必要的隔阂来妨碍我们的爱情呢?”苏馨说着说着,无助地低了头去,哽咽道,“正东,我很笨,我思考不来太过复杂的问题,我只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能想得明白,我愿意接受,只是你不要沉默……”
权正东穿透苏馨眼眸中的无助和期待,内心暗流汩汩。
“正东,我看得出你很痛苦,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你一直对我这么好,好到我常常觉得自己不配得……”
“馨儿啊,是我不配得……”权正东的绝望更甚于苏馨。他克制着内心的哭号,帮苏馨拭泪。
“哪怕,哪怕你告诉我你韩国有妻有儿。”苏馨用求证的迫切眼光逼视权正东,“你,是不是在韩国有妻子?”。
权正东苦笑,笃定地摇头,“没有,离开韩国的时候,我接触了婚约,我没有结婚。”
苏馨一下子释然,松开了双手,居然破涕微笑起来,——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了!
权正东见苏馨舒展眉头,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坚冰已开始破裂。
他轻轻握起苏馨的手,“馨儿,不要胡思乱想,我说过,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权正东默默地把苏馨的头轻按在胸口,“你还很年轻,我们不着急。在我不能确信可以给你一个美好的婚姻之前,我有义务保护你,你的贞洁、你的名誉……过两天,我要回韩国,老父亲生病了,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他了。上次回韩国,他依旧不愿意见我,他心里一直恨我年轻气盛,背弃了他们给我安排的婚约,在他眼里我是一个不孝子,是我把母亲活活气死了。馨儿,我一直很歉疚,我准备回去陪他最后一程……”
苏馨感觉得到权正东胸腔里压抑的抽泣声,她试图抬头,“是突然决定的吗?”
权正东轻抚她欲抬起的头,“不是,上次送走你妈妈的时候,我就下了这样的决心。只是,担心你回来上海,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延后了……”权正东让自己下定决心把话说完, “馨儿,我离开的日子,你照顾好自己。”
“你要去很久吗?”
“很难说。老父亲现在是植物人,我这个儿子应该陪护他走完最后一程。”
“那我跟你一起去!”苏馨趁权正东松下气力的当儿,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让我和你一起去照顾你的父亲,就像你为我做的。”
“不行,馨儿,你正年轻,事业才起步,不能耽搁你的前途。因为,我可能要在韩国呆很长一段时间。”
“多长?”苏馨害怕分别,她禁不住地往正东怀里钻,“我不想和你分开”。
权正东爱怜地抱紧苏馨,“馨儿,不要害怕。现在有手机、有网络,联络很方便……”
“那怎么会一样呢,正东?我想这样拥抱你的时候,手机和网络有什么用呢?”
权正东握紧苏馨拍打自己胸膛的双手,用尽全身的心力,一字一句地鼓励道:
“馨儿,你是坚强的姑娘,你可以像我没有出现时那样好好地生活。”这句话,是正东最大的期待,是他日夜求索中找到的答案,“馨儿,你可以做到的,对不对?”他扶住馨儿的双肩,而这个姑娘泪眼婆娑,直摇头,“不,我不要坚强——……正东,让我跟你去,我不在乎事业,不在乎什么发展,我年轻,我好学,总可以重新开始的。”苏馨做着她自以为是的争取,巴望着权正东的点头,“你相信我,我可以做到的。”
“馨儿,馨儿,你听我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因为我错乱了你的脚步。人啊,年轻的时候走错的几步路,有时候并不是日后可以补救的。我是去还我年轻时欠下的债,我不能牵累你一起去扛负……”
正东的这些话,苏馨完全明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此刻,面对正东的绝然告别,她怨恨无奈,“可是,你就是在我生命里出现了,你怎么知道我跟你去韩国就是错误的选择呢?”
“我……”权正东无言以对——如果人生有删除键,可以让他不出现在苏馨的生命里,他会替苏馨毫不犹豫地摁下去。
习习凉风安抚着两颗各自灼痛的心,苏馨明白挽留是无望的,她把耳朵贴着权正东的胸膛,在正东有力的心跳声里她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伸手安抚正东的心口,“什么时候的飞机?”
“明天……”权正东鼓起勇气让自己当机立断,“晚上。”他以为这样苏馨会好受一些。
人在绝望中,心灵的韧劲也无比强大,也可能是麻木。苏馨一股脑地消化了这个回答。
“几点?”
“你希望是几点?”
“我希望你不走。”
短暂的沉默里藏着无声的叹息。
“馨儿,我订最晚的航班。”
“好!那么,从现在开始的这24小时,你要每分每秒都陪着我。”
出乎意料地,权正东温柔地表示完全顺服,“我答应你。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寸步不离。”
他信誓旦旦,他要用这24小时给苏馨一辈子的宠溺,来祭奠自己在苏馨生命中的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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