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行色匆匆的小黄门穿梭在宫门之间,身后是噤声不语的魁梧男子,默默紧随,别无交谈。
已是宵禁时分,暮色掩映下的宫巷显得格外压抑可怖。
直至一座宫殿外,宫人散去,男子自顾缓步踏入大殿,呼吸之间,尽是刺鼻的药味。
“来了?”
不知几时,榻上侧卧的人吃力地坐起身,男子怔地跪地叩头,身后殿门轰然阖上。
“香孩儿。”
跪地的男子猛地抬头,诧异地看着眼前面无血色的皇帝,心中斟酌拿捏了许久,才挤出一句:“末将惶恐!”
榻上虚弱的天子披上外袍,徐徐道:“朕始终不解,爱卿须眉男儿,怎会有此乳名?”
“末将……末将出生时满室香气弥漫,故有此名,官家见笑了。”
“朕听闻,但凡命格不凡之人降世,必有异象……”
话音未落,男子直起腰身,正色道:“官家此言不虚,许是上天责令微臣,命臣为将,辅佐先帝和官家,振兴我大周天下。”
榻上之人玩味地摸着手中的玉扳指,肃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如此,爱卿便是上天赐予我大周的将星?”
男子双手抱拳,言语铿锵,道:“先帝对末将有拔擢之恩,陛下对末将有知遇之义,微臣满门铭感五内,绝不负陛下!”
“朕召爱卿前来,乃是叙旧,朕来日无多,唯有将社稷安危托付爱卿,以此薄酒,聊表心意。”
言语间,一壶酒已递至眼前,男子踌躇之间,一手接过,谢意还未说尽,便仰头畅饮起来,恍惚之间撇着眼前人的神色目光,竟不似先前凌厉。
一壶酒饮罢,榻上的天子扶起有些颤微的臣子,平静得道:“如此,朕亦不负爱卿。退下吧!”
“末将告退。”
他终是被小黄门搀着离开了皇宫,宫门重新掩上,尘封此夜不安。
几日后,皇帝崩于万岁殿,享年三十九岁,庙号:世宗。
壹
“天生烝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咨尔归德军节度使前都点检赵太尉,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怨,厥绩懋焉。……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得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祗畏天命。”
一道诏书念罢,救急有功的陶谷自得地望向阶下的新主,荣华富贵,纷至沓来。
他终究是食了言。
幼主封王,移居别宫。
已是一身衮袍的他明白,这种可怕的不安和愧疚,将伴随一生。
于是他没有急着立太子,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这个王朝未来明晰的走向,只是诚恳地安抚着满堂旧臣,竭力消除他们眼中的鄙夷与恐慌。
前朝宰相魏仁浦、王朴、范质依旧稳坐相位,惨遭罢黜的前朝驸马张永德也被擢升中枢,而举事有功的赵普不过任枢密直学士,胞弟光义忝居殿前都虞侯,无第二人封王。
御案上,一柄玉斧岿然矗立,寒光凛凛,每每注目于此,他总会想起,少年时游历天下,于华山遇陈抟老祖,授此玉斧,并提点道,他日若心神动荡时,以此玉斧斩去心中杂念,便得神思明朗,如今有此相伴在侧,治国、安心,便无忧矣。
贰
建隆三年初夏。
宫中冰室往各宫差送祛暑用冰,随冰车进宫的,还有一位石匠。
虽久居汴梁,距离皇城不过数里,可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踏进这巍峨宫室?金雕玉琢,飞檐兽脊,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笔,如此气派非凡。
一路张望而来,石匠终是被引至御书房,面圣。
眼前这位服饰素朴的男子便是当今圣上?听闻他战功赫赫,权倾朝野,黄袍加身,莫不是杀人如麻的杀神?
石匠不识宫中礼节,只是直愣地跪下,叩头山呼,就像平头百姓间传闻的那样,总不会错。
“平身吧!”
“谢,谢官家。”
不知是场面陷入尴尬,还是皇帝想让面前的小老百姓明白,自己不是吃人的老虎,他缓步走下御座,全然不惧倘若面前这人不是一个普通的石匠,而是个刺客,又当如何?
“你不必害怕,朕听说你是开封城里最好的石匠,朕有件事,想请你替朕去办。”
石匠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自古只听说天子号令天下,哪听说过皇帝请老百姓帮忙的,“不,不知官家有何吩咐?”
皇帝转身从御案上取下一个锦盒,递给石匠,低声道:“按你平日所行,寻一八尺石碑,将此绢上文字刻在碑上,切记,必须只有你一人在场,此碑不可为第二人所见所知。”
“草民领旨。”
尚不知这石匠花了多少工夫,如期刻成一座石碑,被从宫中来的人暗中运走,便再无言语,可碑上的字句,他字字在心,诚惶诚恐,终生不曾为外人道。
叁
又是一个凄冷的冬夜,一如夜访赵普那夜一般,殿外飘雪,殿内烛火摇曳,炉中碳火发出劈啪声响,如裂帛,打破平静。
此时此刻,当年的殿前都虞侯赵光义,已是炙手可热的晋王,他虽神容风貌不似其兄,胸中沟壑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光义啊,今夜你我兄弟畅饮此杯,隆冬漫漫,温酒好御寒。”
“是,二哥你也少喝些。”
皇帝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原处,直直地注视着烛火,缓缓道:“我这些年,常会想起从前的人和事,咱们‘义社十兄弟’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还有与前朝世宗的袍泽之谊……你说二哥是不是老了?”
赵光义有些语塞,细细端详,眼前的兄长较之当年的确已显老态,须发微白,近些日子以来频频头风晕厥,旦夕之间恐有不测。
“二哥正值壮年,谈什么老啊!”
皇帝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眼中的思索不可预知,但从前种种隐现脑海,这些日子竟愈发地挥之不去。
“当年,也是一个深夜,前朝世宗皇帝召见我,言语间全是试探,还是一壶酒救了我的命,可是我向世宗皇帝立下的誓言,还是违背了。我说我会誓死效忠大周天下,可我还是夺了这天下,光义,对天子的誓言尚且如此无力,其他的承诺还有可信的必要吗?”
赵光义脑中“嗡”地一声,好似领会了什么,慌忙跪地,“臣弟惶恐!”
皇帝大笑,“惶恐”二字,自己当年又何尝没有呢?
“朝中流言四起,说德昭无人君之命,晋王堪当大任,倘若朕以江山付你,你当如何处之?”
“臣,臣万万不敢!”“但说无妨。”
“臣,无此心。”“但说无妨。”
“臣……臣弟……臣弟必将遵皇兄国策,北定北汉、契丹,南收吴越,一统天下。”
“还有呢?”
“厚待皇嫂、皇侄,遵照母后遗命,百年之后,传位秦王光美。”
“还有呢?”
“重用文士,以安社稷,整顿吏治……”
胞弟的一字一句重如千钧,砸在心口,原来他已经成竹在胸,可身后事,谁又能料?思及此,顿时心烦意乱,仓皇转身握住玉斧,朝着跪着的胞弟光义,高高举起。
“陛下!”赵光义双手擎住皇帝紧握玉斧的手,忽然泪如涌泉。
皇帝眼中淌下一行清泪,颤抖着道:“好,好为之,好为之,好为之。”
赵光义双腿跪地,泣不成声。
烛蜡已过半,其间烛火摇曳几重似要熄灭,又重新燃起,没有人知晓此夜动荡,唯留窗外世人,烛影斧声。
“官家,文武百官已齐聚誓碑殿前恭候官家。”
那座誓碑上究竟写着什么?
或许自己一路走来,也为了一探究竟,后世子孙凡新帝登基,须往誓碑殿上香,默念碑上文字,如此郑重其事,莫非是不世出的为君之道?
沿着兄长的足迹,走过御阶,誓碑殿里,纱幔轻扬,烛烟袅袅,销金黄幔遮蔽着八丈高的石碑,赵光义抬手掀开幔帐,乍见碑上文字,顿觉此生,不过兄长壮志续曲。
碑上赫然刻着誓词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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