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读蛇人，读蛇的那些心肠

今天我们要讲的这两条蛇，是《聊斋》中的一篇短文，题目叫蛇人，希望你看过之后能对蛇多一点点好感度。

蛇人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日二青。

什么是蛇人呢？就是与蛇配合杂耍为生的人。他曾经驯养了两都是青色的蛇。个儿大的，蛇人就叫它大青，个儿小的，按理说应该叫小青才对，但是蛇人叫他二青。不过不用担心，小青这个名字咱们暂且按下。

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

二青的额头上有个红点，而且二青很有灵性，蛇人指挥它左右旋转，做各种杂耍的时候，都很得心应手。比起其他的蛇，蛇人自然就更喜欢二青了。

期年，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也。

一年以后，大青死了，蛇人就想再找一条别的蛇和二青做伴。但是一直没顾上。

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

有一天晚上，蛇人寄宿在山中的寺庙里。第二天一早，打开放蛇的竹箱一看。
哎呀！二青怎么不见了！
蛇人很懊恼的要死。

注意这里蛇人为什么怅恨欲死？
有这么几种可能：1、他觉得自己早该想到大青一死，二青也无所留恋了，在意两条蛇之间的友情。2、晚上睡觉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二青看管好，对自己的自责。3、二青这么一走，自己失去了一个极好的赚钱工具，对失去大好商机的懊恼。

蛇人赶紧去找二青，深山野林的，蛇人就跟丢了孩子似的，一边四下寻觅，一边叫喊着二青的名字。但是二青会回应蛇人吗？当然不会，因为二青是蛇啊。久寻未果，蛇人就显得有些灰心丧气了。

然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窸窣作响。

但是转念一想，每到了树林茂密，草木旺盛的地方，蛇人都会放蛇，让它们去散散步，撒撒欢，然后等它们自己回来。因此，蛇人就想了个下策，他要守株待蛇。

但是守株待蛇的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自然不是。所以眼见着日上三竿，蛇人就彻底放弃了，他闷闷不乐的打算回家了。但是刚出寺门没多久，就听到杂乱的草木丛中，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想一下，蛇人这个时候的心情也是挺复杂的。一来他很警觉，因为他不知道看不见的草木丛中里到底有什么，如果是猛兽怎么办？二来他又很期待，他很希望草木丛里的是二青。

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隅，蛇亦烦止。视其后，小蛇从焉。

于是蛇人就停了下来，打算一窥究竟。等发现是二青的时候，蛇人很高兴，就好像捡到宝了似的。他回到了路边，放下肩上的担子，蛇也停了下来。蛇人回头一看，二青的身后还跟着一条小蛇。

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

蛇人很温柔的摸摸二青的小脑袋说，“哎呀，我以为你舍我而去了呢！这个小朋友是你引荐给我的吗？”

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己，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衒技四方，获利无算。

于是蛇人拿出吃的喂给二青，也顺带的喂了喂小蛇。小蛇虽然没有吓得跑掉，但是却畏畏缩缩的觉得很害怕，不敢吃。二青看到小蛇很害怕，就用嘴衔着蛇人手里的食物喂给小蛇，就好像主人请客人吃东西似的。于是蛇人又尝试着喂了喂小蛇，这一次，小蛇就吃了。小蛇吃完，二青就领着小蛇爬回了竹箱。

蛇人背着二青和小蛇回到了家，开始训练小蛇，小蛇做的各种动作也很合乎要求，和二青没有太大的差别，因此就给小蛇起名叫小青。在表演上二青和小青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并不代表着没有差别。

二青是“盘旋无不如意”，随心所欲，而小青则是“旋折辄中规矩”，中规中矩。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

蛇人耍蛇，对蛇都是有要求的。一般来说，二尺以下的比较合适，再大了就太重了，就不适合在耍弄，所以就需要换小一点的蛇进行表演。但是因为二青很灵训，所以蛇人就没有换掉二青。又过了两三年，二青已经长到三尺多，整个身躯塞满了竹箱，蛇人就决定放二青回到山里。

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之。

一日，蛇人走到淄川的东山里，喂二青吃了点好吃的，又说了些离别赠言，撇撇手就放二青走了。

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
蛇乃去。蛇人目送之。

二青走了，但是没一会儿又回来了。蛇人又挥挥手说，“去吧，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从今往后，你在深山大谷生活，早晚有一天能成为神龙，怎么能总是呆在我这小小的竹箱里呢。”
于是二青又走了，蛇人目送之。

一个人对一条蛇的目送，可见此人是多善良，多重情义。

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

但是二青又回来了，蛇人怎么赶也不走了。二青用小脑袋敲了敲竹箱，竹箱里小青情绪激动的回应着。

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

蛇人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讪讪道：“哦，原来你不是舍不得我，你是舍不得小青啊。”

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

于是蛇人就打开竹箱放小青出来，小青和二青就缠绕在一起，彼此吐舌就像在说悄悄话似的。等到二青要离去的时候，小青又跟着二青走了。这里的委蛇可不是虚与委蛇，这是小青在送二青一程。蛇人刚觉得小青不会回来了，他觉得小青很有可能和二青一起藏身大谷了，但是小青却独自回来，在竹箱里卧好。

我们能感受到蛇人的失落，就像蛇人能感受到小青的闷闷不乐一样。那种感觉就好像父母看到和小伙伴分离后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的孩子一样。

由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干儿臂矣。

这回又轮到蛇人为小青谋伴儿了，但是却没找到合适的，然而小青却也一天天的长大了，期间得到一条还算不错的，但是到底没有小青好，此时小青已经有有小孩儿手臂那么粗壮了，小青也不再适合表演了。

时光荏苒，在山中的二青日子又如过的如何呢？

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故出其途。

二青在山中，很多砍柴人都见过，这几年没见，二青又长了几尺，蛇身像碗口那么粗，渐渐出来追赶人，戏弄人了。所以行人旅客之间都相互告诫，山中有猛蛇出没需小心谨慎。

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

一天，蛇人经过猛蛇出没的地方，蛇突然从空中冲出来，带起一阵疾风。蛇人吓得赶紧跑了，蛇在他身后紧紧的追着，蛇人一回头，哎呀，都快到跟前了。

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

瞥见蛇额有赤点，蛇人才发现这是二青，二青头上的红点和它小时候的一样，于是放下担子，叫道，“二青，二青，是我啊二青。”

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

二青听到蛇人叫到自己的名字也吓了一跳，哎呀，这不是我主人吗。我怎么能吓唬我的主人呢，于是就像以前一样用蛇身缠绕住蛇人。蛇人当然知道二青没有恶意，但是因为经过这几年成长，二青俨然庞然一大物，实在是太沉了，蛇人不堪负重，于是苦笑着跪地求饶。二青这才放了他。

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

二青又用脑袋瞧瞧竹箱，蛇人瞬间明白了二青的意思，知道它想念小青了，于是打开竹箱放小青出来。二青和小青，久别重逢了老友相见，如胶似漆，黏黏糊糊了许久才分开。

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蛇人位立望之，不见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何往也。

见此状，蛇人就对小青说，“我早就想和你告别了，可赶上今天，你有伴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于是又对二青说，“小青本来就是你引荐给我的，还是得你领走啊。深山里不缺吃喝，就不要惊扰来往行人，以免犯了天谴。”二青和小青听后，点点头好像谨遵教诲似的。然后窜开离去，二青在前，小青在后。蛇人站在原地目送着二青和小青离开，直到他们的背影从眼前消失掉才离开。从此以后，行人经过那一带地方又恢复了往常的安宁，也不知道那两条蛇到哪里去了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聊斋先生对《蛇人》这篇文章的结语是这样说的：像蛇这种蠢东西，也还恋恋不舍地有故人之情，而且听到劝告就会迅速地接受。我唯独奇怪的是有些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家伙，对十年亲密来往的好朋友，对几代都蒙受人家恩德的恩主，动不动就想落井下石地进行陷害。又有一些人对别人良药苦口的劝告，毫不理会，而且还怒气冲冲地把人家当仇人相待，真是连蛇都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