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

我催着东张西望的妈妈，慌乱地上了动车。找到位置，安放好行李后，我便麻利地掏出手机，打着那永远过不完关的游戏。

“你不眯一会休息休息吗？在车上玩手机很伤眼啊！”不愧是亲妈，无时不刻地唠叨着，真是烦死人了。

“你烦不烦啊！我都这么个大男人了，你还啰里啰嗦的管那么多？”我没好气地回敬她。

哎，一点心情都没有，好不容易向领导请了假，带她去福州看牙齿。舍不得花钱，小病不治，拖到现在，县里的医生已经拿她那几颗烂牙没辙了，再不到省城去看，牙就要掉光了。很稀少地一起出一趟远门，她却和在家里一样，神神叨叨的。

“你要是真长大，我就放心了，到现在都没成家，哪里有长大呢？”妈妈旁若无人地揭出我的短。

我脸倏地红了，因为我们的言行引起对面坐着的一对50多岁夫妻的注视。

“我就是不想成家了，怎么啦？气死你！”我恼羞成怒。

“你——你——”妈妈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可能看到前方有个空位，她气鼓鼓地跑前面去坐了。惹不起我，躲得起我。

在家里也是这样，每次她被我顶得生气了，她就走开找件事做，给我一个台阶下。虽然屡次惹我屡次失败，但是屡次失败了又屡次惹我。我抓住她的弱点，包吃定她的。

“小伙子，你们去哪里呀？” 对面的阿姨温和地和我搭讪。

“去福州。”我应着，慢慢地聊了起来。

攀谈中得知，他俩请了公休假，去福州看正在读大学的儿子。阿姨是我们县卫生局的会计，叔叔是县公安局的一名警察。

“小伙子，不要惹你妈妈生气哦，做妈妈的不容易哦。”阿姨柔柔地对我说。

“是啊！年轻人，有妈妈唠叨是件幸福的事呀，像我这样，想有妈妈来唠叨都没机会了。”对面的叔叔接着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乖乖地接受他们和风细雨的感化。

“他的体会太深刻了，因为他和他妈妈有着这方面的深刻的故事。”阿姨指了指她的警察丈夫。

“是的，年轻人，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讲一下我和我妈妈的故事，或许对你有启发。”警察叔叔说。

反正一路上也无聊，况且警察叔叔和他妈妈的故事可能充满传奇。我点了点头。

警察叔叔喝了口水，润润喉，把时光记忆推回到20多年前。

“等到我毕业到巡特警队工作后，我妈妈才松了口气，腰直起来。因为，此前家里的负担太重了，我们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地读书，家里的支出总远远大于收入，不论妈妈如何省吃俭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态还是时常发生。

“当然，这些苦难，对于你们这一代的独生子女来说，就像梦中的事一样的不真实。不提。

“随着日子好转，吃穿是不愁了。但做母亲的总还有操不完的心，我们兄弟姐妹中，有几个是在城里工作，平常她看不到，那时电话也难通。特别是我，工作性质比较特殊，节假日难以保证，所以即使离家不到20 公里，也很少回家。而一旦回家，心平气和不到3分钟，就要鸡飞狗跳了。

“因为我妈妈总是啰里啰嗦的：‘饭要准时吃饱来。’‘冷了衣服要多穿些。’‘不要熬夜。’‘不要喝酒。’‘赶快找个老婆。’‘要注意安全。’‘要防止坏人在暗处报复。’……这些唠叨，循环播放，听得烦都烦死了。烦了便要顶她，顶了，就面红耳赤。

“她知道，我们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但都不会听她的，那个年龄就是这样的叛逆。妈妈想到我们在城里风里来、雨里去的，非常担忧我们的安全，尤其是我，警察这个职业，整天要和违法犯罪嫌疑人打交道，她最操心了。心里放不下，寝食难安就焦虑了。她又没有文化，不知道如何是好。

“后来，不知她从哪里听说的，城里的‘吕祖庙’很灵验，最能保佑平安。特是农历八月十四‘吕祖’菩萨生日这天，到‘吕祖庙’里烧香许愿是最有效的。于是，她连续几年在八月十四这天，便雷打不动地跑到‘吕祖庙’烧香拜寿许愿。每次她来，也不让我们送她到庙里，她怕影响我们的工作和形象。

“20年前的农历八月十四一大早，我们家的老二把妈妈送到老大家，老大为她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她喜滋滋地吃了早餐后，急忙往我队里走来。因为事多，任务重，我2个多月没有回家，用她的话来说，对我的盼望就是：‘望你望得眼睛都望大了。’

“我对农历的日子没有什么概念，加上案件多，加班加得黑白颠倒。这不，昨天晚上处理一起群殴的案件，加班到凌晨3点多才睡觉，8点钟还要接着上班。妈妈到队里的时候7点多，我还在大睡呢。值班的同事跑到集体宿舍，把我推醒。

“我睡眼朦胧地跑去见妈妈，看到她把最好的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干净又精神。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看到我这个样子，既高兴又心疼。

“值班室的接警电话此起彼伏，办公室里，同事还在给嫌疑人做笔录，无处可坐，我只好把妈妈带到队门口的石凳子上坐坐。她拉着我的手，怜爱地看着我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没几分钟，交班时间到了，我只得抛下她，跑进备勤室，迅速地换上制服，背上对讲机、警棍、手铐、手枪等警械装备，雄赳赳地跑到妈妈面前，像对领导一样，给她敬了个礼，她笑得开心极了。

“叮铃铃，值班室接警的电话尖锐地响起来。警情就是命令，我再次丢下妈妈，朝警车跑去。身后传来，‘儿啊，别忘了吃早饭’的唠叨。”

“我心里嘀咕着，都什么时候了，还吃吃，真是啰嗦。对讲机里，断断续续传来指挥中心的指令，串起来，警情明了了，有一女子因失恋，欲从桥上跳下河寻短见，群众劝不下来，报警求助。

“女子20多岁，相貌清秀，想不到性格如此刚烈，她已经站在桥栏杆外面。见我们警察来，远远地喊，叫我们不要靠近，否则就跳下去。秋天的河水，虽然没有春天汛期的风高浪急，但水势依然湍急，落到水里，如果没有水性，肯定凶多吉少。

“我们离她10几米外，好言好语劝导，她情绪慢慢有些稳定下来。给我们提要求，把她的男朋友叫来，因为她叫不动他了。慑于警方的压力，她男朋友骑着摩托车急急忙忙地跑来。但也不让他男朋友靠近解救，隔着距离问她男朋友，到底要不要娶她。

“原来，她这男朋友是个有妇之夫，谎称单身，骗了她的贞操后不久，暴露出原形，又许诺说要离婚娶她。但只承诺，不行动，一天拖一天，女子的肚子经不起拖，一天比一天凸出来。

“我们暗示她男朋友，不要刺激她。可是他心里希望这个女子跳下去，淹死了一了百了，并不答应下娶她，她一气，真的松下手，整个人像一片树叶子一样，飘飘忽忽地落到河里。我们也赶紧跳下河，秋天的河水好凉了。幸好女子会点水，求生的本能，使她在水中上下扑腾，时沉时浮，给我们救她争取了时间。

“等我出警回来，我妈妈早已离开了巡特警队了。没想到，她这一去，出事了。

警察叔叔讲到这里，喝了口水，稳了稳情绪继续说。

“我妈妈离开巡特警队后，并不是直接去庙里的。因为去给菩萨祝寿，不能两手空空地去，她要到菜市场买面条给菩萨作寿品。巡特警队后面就有一个菜市场，但要爬过一段陡坡，再穿过一个铁路道口，才能到菜市场。她以前走过，对这一路径熟悉了。

“叮铃铃，我出警回来，泡面的水才烧开，又有警情了。指挥中心通报县医院有人持刀对医生行凶，情况紧急，我们火急火燎地往县医院冲去。原来，医院出了一起医疗事故，患者家属拿着刀，要砍医生，好在医生年轻，跑得快，没砍着。我们要将行凶者强制传唤回队里，离开县医院500米，红绿灯前，被交警拦下。车刚停下，一辆‘120’急救车呼啸着朝我们相反的疾驰而去。

“问了交警才知道，铁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伤者送医院救治，为了争取时间，交警指挥疏导救护车优先通行。至于其它具体详细的情况，交警也说不出来，因为这属于铁路部门管辖处理。

“那时的铁路没有封闭的，笔直的铁路成为去一些地方的捷径。火车也刚刚从烧煤改为电力的，速度快了，噪音小了，路人一下不适应，发生事故的几率一下子高了很多。每发生事故，群众都会打‘110’报警求助。今天的群众怎么这么专业，直接打‘120’送医，我心里暗自为这位群众鼓掌喝彩呢。

“出警、处警，处警、出警......值班就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连轴转着，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了，这一个班是要24个小时的，我还得熬过一个漫漫长夜，才能交班。唉！在这漆黑的夜里，不知隐藏着多少颗不安分的心呢。

“正当我浮想联翩的时候，老大打来了电话，问妈妈是否跑到我这里来了，怎么天黑了还没到他家里呢？按照以往规矩，给菩萨拜寿后，还要在庙里吃午饭，说的是午饭，其实要吃到傍晚才会结束，回家的班车早已停运了。因此，早上和老大说好了，在庙里吃完饭后，要回到老大家过夜。

“姐姐也说妈妈没到她们那里，这时候我们急了。我给队领导报告了妈妈的情况，领导觉得事关重大，但抽不出人手替我，他便亲自顶我的班。于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往庙里去找。

“庙里灯火通明，还有不少人在，他们是要把中午剩下的饭菜给光盘了。看到还有这么多人，我们心放了下来，心想妈妈肯定在，在家她就是个‘菜厨’，剩饭剩菜都是她吃。但心里也暗自埋怨她，怎么屁股这么长，都这么迟了，还黏在这里不回去，害得我们四处找。

“我们急切地朝人群喊‘阿木、阿木’（我们对妈妈独有的称呼），可是根本没有妈妈的回应。我们只得把妈妈的模样描绘给在场的人，问他们是否见过她。他们想了想，回答说，没有见过。

“正当我们失望转身要离去的时候，有人喊老大。是邻村的一个男人，认得我们一家人，他说中午在吃饭的时候见过妈妈，吃完饭4点多的时候她才离开庙的。那可能是回家了，我们心又放下来了。

“回到单位，给家里打电话，爸爸说，妈妈还没有回家呢。我们又紧张起来，老大安排我们分头去找妈妈，县城东南西北的街头都找过一遍了，无果而终。我们只能往坏处想，战战兢兢地问交警队，今天有没有发生交通事故。交警队的同志说，事故当然有，但是没有涉及到人员伤亡的事故，都是车和车之间的刮碰。我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但终究不见妈妈，她不可能有家可归而去流落街头啊！肯定是有原因，必须要找到她。大嫂利用医院的关系，问了急诊科的医生。当班的医生说没有接诊过像妈妈这样的病人。

“我们几个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我想到早上铁路上的交通事故，心里顿时紧张了起来。但也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朝铁路派出所冲去。

“铁路派出所的同志告诉我，上午火车刮到一位40多岁的妇女，送到县医院抢救无效死亡了，尸体放在太平间。说着，派出所的同行把现场提取的一双鞋子给我看，我看那鞋子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拿不定到底是不是妈妈穿的。况且死者才40多岁，而妈妈都60多啦。

“月亮又大又圆又白，满天星星闪耀，这样美丽的夜晚，我们在老大家里，却心急如焚，一筹莫展。

“‘去县医院太平间看看。’关键的时候，大嫂拍板了。

“看管太平间的大叔脖子有残疾，头朝一边歪去，眼睛只能斜着朝一边看，所以他走路也只能朝一边歪着走，走几步就要矫正一下路线，因此走得非常慢。我们心再急，也不能催他，要不然，他一生气，不给我们开门，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耐着性子跟在他后面。

“太平间周围杂草丛生，阴森森的，要是平常夜里，哪敢来啊！

“走到门口，大叔窸窸窣窣地掏出钥匙，太平间的门吱嘎地打开了，可是再怎么摁开关，灯也不亮，是灯泡烧坏了，真是屋漏偏逢雨，倒霉极了。幸好皎洁的月光洒进了一些，惨白的光线洒在一具尸体的脚上。

“哇的一声，姐姐突然凄厉地嚎啕大哭。那双脚就是妈妈的啊！姐姐细心敏感，对妈妈的脚记忆尤其深刻，即使在些许的月光照射下，也能辨得清，窥一斑知全貌。我们到扑到妈妈的身上，可是她再也无法回答我们了。

“回家的一路上，我们几个子女伏在妈妈的遗体上，哭着喊着，骂菩萨怎么这么不长眼，为什么不保佑去为它祝寿的妈妈平安啊！但天地无声，只有肆意滂沱的泪水。

“秋的夜风嗖嗖地打在我们身上，戳心的冷，五脏六腑如被撕裂般的疼。

虽然20年过去了，说到这里，他们夫妻俩还是禁不住唏嘘落泪。

“后来才得知，妈妈从市场买好面条后，想到从铁路去‘吕祖庙’，近得多，况且前面在铁路上走的人也不少。于是，她提着面条也走上铁路，没想到灾难来了。一辆疾驰的列车，巨大的风流旋着把妈妈刮倒，列车上横出的一个部件扫在她的身上，巨大的力量把她的内脏打破了，血滋滋地在里边涌。

“医院接诊后，一时找不到其亲属，在姓名一览上填写‘无名氏’，交接班的时候也没有衔接好，所以后来向医生打探消息，怎么能问出所以然呢？

“妈妈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我们，只留下‘儿啊，别忘了吃早饭’的一句唠叨。真是太匆匆了，匆匆的让大家猝不及防。妈妈不在，家就塌了。爸爸和奶奶尤其接受不了，从此一声不吭，日渐憔悴，折了不少寿。

“嗨！人生总是有得有失，我们小时候物质上匮乏，但父母俱在，其乐融融，温暖无比。到了后来，生活富足了，父母却相续离世，我们成了孤儿，从此再也没有那份关爱了，耳根子冷冷清清的，孤独无助，慌得紧，真是怀念妈妈的唠叨。

“有些事物，要等到失去了方知其珍贵，但等你知道珍贵了，有什么用呢？因为你追不回来了。

“古人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万家团圆的那个中秋节，我们却在生离死别。年轻人，亲情无常，且拥有且珍惜吧。”

我不敢直视他们，侧过身看窗外。窗外高楼林立，铁轨密布，福州站到了。下车时，我把妈妈的手紧紧地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