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雨果的《九三年》:在一场内战中，看到人性的丑陋与光辉

读雨果的《九三年》:在一场内战中，看到人性的丑陋与光辉

雨果，被称为“法兰西的莎士比亚”，代表作有《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九三年》是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七九三年（法国大革命期间）法国保王党和共和党之间的内战，塑造了在旺代的保王党首领朗特纳克、共和军将军郭文以及公安委员会特派员西穆尔登这三个鲜明的人物形象。小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出人意料，其间穿插对于国家、社会、自由等等的思考也十分深刻，很值得一看。

一、三个主要人物的塑造

朗特纳克：朗特纳克在这个故事中是个狠角色，老谋深算，身经百战。他是侯爵，封特奈子爵，布列塔尼亲王，皇家军队的陆军中将。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故事发生在“一七九三年春天”，“在敌人攻击法国各处边境的时候，在吉隆特当垮台的消息轰动全国的时候”，朗特纳克出场了。他作为一个侯爵，在布列塔尼作为一个亲王，深受当地农民的拥戴。故事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将这个角色点明身份，他乘坐一艘伪装成运输舰的战斗舰，船上全部都是逃亡的军官和水手，“这些人是挑选过的；没有一个不是好水手、好战士和好的保王党。”而且舰上还配备三十尊巨大口径的青铜炮，随时准备战斗。这样的装备，只为了护送朗特纳克这一个保王党的灵魂人物登录法国海岸。只是，在中途发生了意外。一个大炮因为炮手的疏忽而到处碰撞，压死了几个船员，并致使这艘舰遭受重创。最终负责这个大炮的炮手在朗特纳克的帮助下，阻止了大炮的继续破坏。朗特纳克表扬了这个炮手的果断勇敢，但又因其工作疏忽而判以死刑作为惩罚。这样一件事，将朗特纳克颇具领导风范的形象刻画得十分深刻，他强壮、威严、沉着，亲和但又坚持原则，所以举手投足之间便让身边的人为之俯首称臣。他就像《三国演义》里的曹操，有胆识，有谋略，有野心，但是也狠毒专制。他在攻下了本来被共和党占领的一个村庄之后，因为得知村庄里的人接受共和军的到来，而下令毁灭这个村庄。而对于共和军，更是冷酷。共和军随军的女酒保也被杀了，在故事一开始被共和军近卫兵们好心收留的寡妇米歇尔·佛莱莎也中枪昏死，她的三个孩子则被朗特纳克的手下带走，做了俘虏。他在这场战役中被胜利的渴望捏住喉咙，不择手段——“党派的自尊心也埋没了；白色的徽章遮住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见红色的制度。朗特纳克只有一个念头：在沿海夺取一个据点，把这个据点献给庇特（庇特是英国人）”。

郭文：书中是这样描写郭文的——“郭文的年龄是三十岁，他又大力士的外貌、预言家的严肃的目光、孩子般的欢笑……他常常不顾死活地冲入枪林弹雨中，可是他从来没有受过伤。他的非常温和的声音在发号施令时能够很适当地变得粗暴有力……他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天真的人……此外他还是一个思想家和哲学家、一个年轻的圣人；看见他的人把他比作亚西比德，听过他的谈吐的人把他比作苏格拉底。”法国大革命的起因是等级制度的不公平，由天主教教士组成的第一等级和贵族组成的第二等级，是居于统治地位的特权阶级，而其他公民例如农民和城镇平民组成的第三等级则处于被统治地位。郭文虽然是共和党的前线将军，但是他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贵族，而且是朗特纳克的侄子。而他在这个故事中的使命，就是消灭朗特纳克，征服他所在的保王军。郭文是一个年轻但有勇有谋的将相之才，同样深受士兵们的爱戴。但是他跟他的朗特纳克叔叔不一样，他心软，宽大。老人、女人还有儿童，不在他的杀戮名单之中。哪怕他一开始就奔着杀害朗特纳克而来，在见证了朗特纳克人性的善意之后，宁愿用自己的头颅去换取对朗特纳克的拯救。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满怀希望，对于国家的未来有自己诗意而伟大的憧憬。他是一个天真的人，像天使一样纯真。

西穆尔登：和其他两个重要角色一样，西穆尔登也是一个颇具影响力的人物。西穆尔登曾是一个教士。“热月九日以后的巴黎是愉快的，不过这是一种疯狂的愉快。一种不健康的快活气愤淹没了一切。”“一切都突然反过来了。”在这样一个乱世的背景之中，西穆尔登出现了。他的性格易走极端，“他怀着热情回到人民里来。他以一种惊人的慈爱关心受难的人们。他从教士变成了哲学家，又从哲学家变成了一个战士。”也正因如此，他非常获得民心，群众都听他的，所以在共和党或是保王党中，他的影响力都是非比寻常的。“他是一个可怕的正直的人。”这样一个角色，本应是最强势的武力，但是他也有软肋——那就是他作为家庭教师时所带过的一个亲王的孩子——即郭文。他爱这个孩子，把他的信仰、理想、知识……灵魂中所有的一切，都倾注给了这个贵族。所以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身为贵族的郭文，会成为共和党的冲锋领袖了，因为在他的骨子里流淌着人民的血液。西穆尔登像是郭文的父亲，为了郭文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而在最后不得不将郭文送上断头台的同时，他也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二、九三年的社会百态

共和党和保王党之间的内战固然是这篇小说的主线，但是书中对于法国大革命期间社会上各级阶层各种人物的描写也从侧面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浮躁暴动的“九三年”。

三个地狱里的判官：九三年六月二十八日，有三个人在孔雀街一家咖啡馆的秘密后房聚谈。他们是罗伯斯比尔、丹东和马拉。这三个人在故事中的角色可以定位成共和党政治核心人物，也就是由他们所在的各种组织决定共和党的各项决策，例如西穆尔登就是被他们派遣去监督、辅佐郭文，而“凡是收留叛军的城市一概予以破坏及毁灭”、“窝藏、私放俘虏必须处以死刑”这样的命令也均是出自由他们这些人为首的国民公会之手。但是这样三个领导人物，在聚谈时，却总是无法说服对方。甚至于，讲着讲着，就互相挖苦讽刺其彼此来。所以也可以反映出，哪怕作为革命正方的共和党，在其核心深处，也难逃人性的鄙陋。

巴黎众生相：由于通货膨胀，使得巴黎的革命更为热烈。“木柴卖到每束四百银法郎；在街上可以看见许多人在锯他们的木板床；冬天水管冻结，每两桶水要卖一个法郎；大家都去当担水夫……”“人们过着露天的生活……”这是动荡不安的社会，但他们从君王的统治下解脱了，所以也充满了解放的兴奋。

旺代农民：“如果想了解旺代，必须想象这样两种对抗势力：一边是法国大革命，另一边是布列塔尼的农民。”旺代是个地方，虽然这里的农民也属于被统治、压迫的第三等级人民，但是他们愚昧而固执，没有像巴黎的人们一样接受新的知识与思想，所以在他们骨子里对于国王是一种神圣信仰。“人类社会在某些时候是由它的谜的，对于智者这些谜变成光明，对于无知者这些谜变成黑暗、暴力和野蛮。”这些愚昧的农民，人们对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而且旺代之所以成为共和党难以攻克的一个地方，就是因为这些农民。“这些农民有两种依靠：养活他的土地和隐藏他的森林。”这些参加了保王军的农民利用森林在地下挖通许多隧道，因为布列塔尼的森林大大小小有很多，所以他们很占上风。“他们是具有土拨鼠的特性的巨豹”，面对这样的敌人，共和军不会失败，但也无法战胜。

三、三个孩子的意象

故事开头，便写到共和军在旺代的树林里遇到了寡妇米歇尔·佛莱莎和她的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最大的男孩也不过五岁，而最小的女孩才二十个月。共和军收留了这三个孩子，这无足轻重的三个可怜人却成了故事中各种转折的伏笔。当保王军带走这三个孩子作为俘虏时，彻底激怒了共和军，从而导致共和军的“红帽子”们战斗力十足。他们成了打败朗特纳克的推助力。而在最后，也是他们拯救了朗特纳克的良心，从而拯救了他的生命。当外面战火纷呈，被拘禁的三个小孩子却依然能拥有自己的乐趣。因为他们是纯真的，他们满足于发现自然界的奇妙，他们无视那些书本上的繁华甚至还以撕毁为乐。他们更像是天使，在这个故事中的存在只是为了唤醒人们的良知。唤醒共和军的良知，又唤醒朗特纳克的良知。他们使这场血腥的杀戮缓和，一个杀人魔不再那样可怖而不可理喻。“我们看见那种古代封建的残暴，年深日久的不能动摇的轻蔑，所谓为着军事必需的经验，那种为着国家利益的理论，所有那些从残暴的老人脑中产生的专横的成见，在这几个还没有开始生活的稚子的清明目光下消失了。”与大人们的野心相比，这三个孩子是纯洁而睿智的。整个故事因这三个孩子而跌宕起伏，最终走向温暖与希望。

四、家庭中的内战

“这不但是一个国家里的战争，也是家庭里的战争。”把这个故事中的主要三个角色拿出来，就可以发现其实他们就在一个家庭中。朗特纳克就像祖父辈的人物，他代表传统与专制。他有自己的信仰与坚持，所以当最后郭文去看他时，他觉得郭文虽然战胜了自己但依旧是愚蠢而可耻的。而西穆尔登则像一个父亲，他一开始是作为教士存在的，他也有自己的信仰。或者说，他曾经接受的教育也是传统的，但当社会动乱之后，他发生了改变。因为思考，所以他推翻了原有的信仰——当然他的骨子里还是有教士的固执，所以最终虽然不忍但也只能亲手将郭文送上断头台，并以自杀来作为结束。郭文则是一个家族的新生代，他接受新的思想教育，感受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文化热情，所以他是浪漫而善良的。“你梦想把人变成兵士，我梦想把人变成公民。你要他狰狞可怕，我要他成为一个思想家。你要建立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共和国，我要建立一个有才智的人的共和国。”他有自己的信仰，清醒地对待战争。而且对于这样的时代，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因为这是一个风暴。风暴永远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只要有一棵老橡树被击倒，无数森林都会健全起来！文明有它的瘟疫，这阵大风治好了它。也许大风选择得很不够好。可是它能有别的办法吗？”他理解这样的革命必须付出的代价，所以他也欣然接受自己最终走上断头台的命运，同时满怀希望。

这样一个“家庭”中，我们可以看到流淌在人们骨子里的血缘柔情，正是这种情感，使得战争的血腥味得以散去，最终走向一个圆满的结局。西穆尔登就像郭文的父亲，他总是在危险时刻选择站在郭文身边，甚至为他挡刀枪。虽然他对郭文家族的城堡也有感情，但为了保护郭文，他总是努力冷酷无情。他不想让他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而朗特纳克，作为郭文的长辈，是一个非常沉着心狠手辣的角色，但当他看到告示上写着要追捕自己的人是自己的侄子——那个小时候坐在他膝盖上玩耍的郭文时，他不能接受，以至于他要亲手杀了郭文。故事的结局，是郭文看到了朗特纳克的人性——他是郭文的叔父，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是新思想对旧制度的包容与理解，正像书中说的“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人是有罪的。”

“历史有真实性，传奇也有真实性。传奇的真是和历史的真是在性质上是不同的。传奇的真实是在虚构中去反映现实。但，历史和传奇却有相同的目标：利用暂时的人来描绘永久的人。”在《九三年》这本书中，作者为我们展示的便是永久的，且是复杂的——人性。这一场内战，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丑陋，但也看到了其中的光辉。“云层的后面有星星，云层给我们的是暗影，星星投射给我们的是亮光。我们不能躲避亮光，正如我们不能躲避暗影一样。”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