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桂花确有某种关系,它源于某种情感。而这种类似于爱的情感难以诉说,如懵懂少年内心的忧伤,如花间词人盼归的望眼,它似上天良赐,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缘。
也可能是自己生于一个长桂喜桂的地方吧!
我们那儿的人家喜欢在家门口种桂,打我记事起就注意到这一点。有的人只种一株,种两株、三四株的偏多。有一户人家甚至在屋的四周全种上了桂,看上去像桂的营地一样。
我家也种有两株,一株种在老屋门口,另一株种在新屋门口。老屋是祖父建的,新屋是父亲建的。至于两株桂是谁种的?我至今不知,也没有问过。可无论是祖父还是父亲,他们对桂的喜爱是一致的,就像他们都愿意在我的名字里加上一个“桂”字。
由名字开始,我与桂便结了缘。
我们那儿的桂是野生桂,像群山里长大的孩子一样,经历风吹日晒,由一颗种子逐渐成长起来,天生地养,没有过多的关爱。桂野生在一个狮子摇铃的岭里,待它们长到一人来高时,人们领养到了自家门口。到第二年秋时,桂就开了几朵的细花,说起来,桂确是种好养活的树!
村里最大的桂在三口井那里,它已长了百来年。算起来,它还是我的“干娘”呢!万万没想到吧!现今有人专攀有钱有势的作亲戚,而那时我们却只认古树作亲戚。我问过祖父缘由,他说认树作娘,少灾多福,又问他为何选作桂,他便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干娘”的枝开得很散,差不多将三口井都给盖住,像一把大伞,护佑着我,护佑着这里的每一个生命,而它的花香更是让这儿的人舒心、安逸。
记得,去打井水的人总不会忘记在桂下驻足,像是子孙短暂陪伴母亲一会儿那样。他们要离开时,或是折上一枝桂花带回家去,又或是摘下几朵随意撒在桶里,如此方才舍得离去。
小时候,每年一到固定的时间,祖父便拉着我去祭拜“干娘”,以祈求一年的平安,有时在路上也会碰上其他的孩子一道去,仪式同清明祭祖类同,临别定要磕上三个响头,再拿上祖父帮折的一枝桂花。这样,一场走亲戚似的童年必修课才算完成。
折回来的桂花枝插在瓶里,淡淡的花香慢慢地漫在房间里,让人晚上睡觉也安稳了许多。
清晨,推开窗,房间里的花香与窗外的花香连成了一片,没有层次,没有分别,浑然形成一体,皆因它们出自同一个地方——狮子摇铃。
这个必修课直至二零零八年结业。
这一年,我们那儿闹冰灾,冻坏了大量的老树,“干娘”它也未能幸免。我还记得它倒塌的模样,像个静卧的老人,一动不动,躯干从中折断,上半截倒在三口井里,叶染绿了井水,干透了的桂花桂子挣扎一地。
我望着那还生着的上半截,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至今还会想起以往人们打桂花的情景,跟《桂花雨》里描述的那样。我同样会想起有人偷偷从井眼里钩桂根须的事来。
没有这些,她是不是还可以活得更久?
此后,我的怀念寄托在屋前的两株桂上。也许它们也是“干娘”的孩子吧!谁知道是不是风把“干娘”的桂子送上岭上的呢?它们的香是那么地像。
屋前的桂还小,开的桂花不多,细细的,金色的,像金砂一样。因为少,自然格外珍贵。家里人舍不得摘,过年的茶里也就不再放桂花,当然桂花糕也免谈了。我们就任由它们的花落在地上,任由它们在雨雾里暗暗放香,任由它们在静默的日子里长成“干娘”那样。我们一家在淡香里盼着、守着,祝福着。
后来,我改了名儿,将“桂”改成了“贵”。与人谈起,有人说:“‘桂’是女孩子用的字眼,改成“贵”字好,大富大贵麻!”
有个有学识的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像与朝鲜的某位皇帝相同,这忌讳啊,改得好,改了就对了。”
事实上,改字是因俗务不得已而为之,并非追求什么好的寓意。为此一事,我好几日高兴不起来,像是有与某人缘尽的痛楚。我把这种痛楚看作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悔不该那年带着两个外乡人上岭上找桂。
上中学时,学校名为“桂冠中学”。校里也中了许多桂,虽不及家里的好,可一入深秋,学校像是泡进了桂花的飘香里,学子浮躁的心都给浸静了。未曾想,还来不及毕业,我就转了校,好不容易续上的缘,又在变故中,断了。
如今,我们那儿的人都搬出了大山,只余下一片的野生桂在那扎根守候着,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我知道他们爱桂并非追求富贵之意,他们只是乐意。我也知道这种纯粹的乐意难以持久。书本里早已将“桂”喻义为名利,谁不知“蟾宫折桂”一说呢?
在《红楼梦》里,黛玉曾与宝玉顽笑说:“好,这一去,可定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
一句顽笑话竟灵验了?
可知鱼与熊掌焉可兼得?人间事哪有两全?缘又何曾有过无尽呢?想象中的美好罢了!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佛家言:“世间万物因缘而生,缘聚则物在;缘尽则物灭。”
闻之,才觉如是,如是。
漫步秋风细雨中,停足桂前,默然沉思此段桂花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