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年代和背景我就不交代了,懂得的人自然会懂。我也不好说得太明白。
清早,父亲刚起床,我们大队的书记老宁就来到我家里,把父亲叫到一边说:“老杨,你看你还有什么好办法?生产队都有两天没烧过火了,再这样下去,不用说搞生产,到时恐怕连……”
老宁“唉”了一声,剩下的话他不能说也不敢说,但潜台词还是非常明白的。宁书记懂,我父亲也懂。但父亲也没办法,因一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昨天刚从公社被下放回来,新的任命一时三刻下不来,他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随便再去插手大队的事,会被不安好心的人抓住把柄的。更何况他现在是戴罪之身,更不敢有什么小动作。于是父亲说道:“宁书记,你说的情况我也清楚。我家也一样,昨晚我也是抱着肚皮挺过来的。但我现在的处境你也应该知道的,你看还能不能另外找人想想办法?”
“其实政府有统销粮指标,但是大队没钱,买不回来。现在的问题就是要想办法搞到钱。”宁书记说。
“没钱?那可真不好办啊。”
“是啊,所以我才来找你。”宁书记这个人不错,但社交能力不怎么样,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办法来,只得硬着头皮来找戴罪之身的父亲。他把情况向父亲讲了一遍,最后说:“老杨,你也是知道,我这个人带领社员搞搞生产没问题。但要搞钱,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老杨,这是个天大的难题,你一定要帮我。”
都是本乡本土的,谁是什么情况都一清二楚。父亲把大队干部中所有的人全筛选了一遍,还真想不出谁能搞到钱。他把刚学会走路的我拉到面前,说:“宁书记,你看我儿子才这么大,假如真有事的话,我无所谓,你让他怎么活?”
“这没问题,我给你写保证书,有事我担着。就是进局子,我也替你去。”宁书记严肃地说,咬着牙向父亲保证。全大队没粮,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这个当书记的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全大队的父老乡亲。
“好,我答应你。”父亲权衡得失,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我现在没官没职,要我去的话,你要把大队的公章给我,我出去才好说话。”
“这好说。”宁书记咧开嘴笑着答应,并从口袋掏出公章递给父亲。大家都是洞庭湖上的麻雀,什么情况都明白。宁书记早就做好了准备,把公章都带来了。但公章一出手,所有的身家性命也算是交到了父亲的手上。
“好。”父亲接过公章,紧紧地握住宁书记的手。
家里实在是没米下锅,父亲把他今天的口粮留给我们,喝了两口凉水就上路了。
他首先来到区公所,找他团训班时的同学王股长,向他借了一毛钱坐车来到县政府。县政府办主任王有志是他党训班时的同学,两个人的关系不错,一见面,父亲的饥荒问题算是解决了。吃饱喝足后,王主任问父亲的来意,父亲把情况做了一个简短的汇报。
王主任说:“老杨,你这种情况我也是爱莫能助。现在全县的情况都差不多,我也不敢开这个口啊。”
“我知道,”父亲伏在王主任的耳边向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什么?老杨,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三线建设的主意你也敢打。”王主任尚未听完,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老王,你听我把话说完。”父亲按住老同学的肩,让他重新坐下来,讲完了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看起来不可思议,但还算是比较可行的。三线建设离不开地方的协助,我们山区多的是木材,虽说建设厂房的木材是统购统销的,但一个新单位,再怎么说也需要一些家具之类的,我们完全可以从这些方面入手。
“老杨,你这个方案不错,但风险太大。你又刚被下放,稍有不慎,你这辈子就完了。”王主任担心地说。
“老王,我现在虽说不是干部,但我还是共产党员,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能丢,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社员们饿肚子。”父亲诚恳地说。
“好,你是好样的,我当初保你没错。”本来,父亲被下放前,王主任是死保父亲的,但他怕王主任成为第二个保皇派,拒绝了他的好意。为了稳妥起见,王主任想把事情向县长做个汇报,但父亲拒绝了。他一是不想把王主任拉下水,二是怕县长不同意,那什么都全完了。还有一句他设说出来,假如县长认可了他的方案,完全可能被他老人家截了胡。果然,事发后,剩下的家具全归县木器社加工了。
王主任当即带着父亲来到三线建设指挥部,找到负责人王团长。王主任把父亲的来意向王团长做了一个简短的介绍。王团长初来乍到,连个床都没有,现在还在打地铺。听了父亲的来意,非常感兴趣,问父亲能不能给他们供应一批床。
当然可以,父亲说,为国防建设做贡献,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王团长是个老革命,但说到床的具体规格,就是满头雾水,说不出个方案来。父亲少年时做过木匠,对做家俱虽说不是行家里手,也能说个七七八八。他提出两个方案,一是双层单人架子床,供给单身职工住宿。二是双人床,供给有家属的干部使用。这个最简单,和普通的家用床一样就行。所以,父亲着重介绍了双层单人架子床的结构,并画出简单的实物模拟图。
王团长看了非常高兴,直说父亲是个人才,当场拍板采购五十张双层单人架子床和十张双人床,约定每张床单价九元。公家只能对公家,这时父亲带来的公章起了作用。生产大队的级别是低,但好歹也是一级政府,又是县政府办王主任带来的,按王团长的话说,他和王主任五百年前是一家,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爽快地和父亲签了协议。
协议签好了,按正常流程是通过邮政汇兑的。拿不到现金还是解决不了燃眉之急。父亲和王主任交换了一个眼色,王主任点点头,对王团长说明了父亲面临的困难情况。
王团长这个山东大汉大手一挥,说:“人民军队爱人民。这点小事好解决。小杨,你写张收据,我立即安排人给你一百元的现金,你看够不够?”
“够,够了。”父亲急忙说。当时的统销粮才九块八毛钱一百斤,一百块钱能买一千多斤。有这一千多斤粮食,像我们这种五六百人的生产大队,度过这个饥荒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王主任开车把父亲送到我们区上,对父亲说:“老杨你这个大骗子,你们公社什么时候任命你当了大队书记?”因为拿着大队的公章,父亲要求王主任介绍他时说他是大队书记。
“我是骗子,那你呢?”父亲不甘示弱回敬道,两人“哈哈”大笑而别。后来事发后,父亲骗子的大名也传遍了全县。
有钱好办事,父亲去粮站买了一百斤谷子,又去碾米厂碾好米,回到家里时天都黑了。宁书记还在我家里等着,见我父亲挑着米回来,非常激动地握住父亲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父亲用力抽回手,宁书记才想起应该立即安排社员们来分米。
剩下的钱是通过邮政汇兑的,汇票寄到公社时,公社书记大惊失色,一个小小的生产大队和国防单位做生意,他这个书记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可以说是严重的失职。他拿着汇票,立即明白是父亲搞的鬼。这还了得,一个戴罪在身的下放干部,竟敢去国防单位活动,是想要翻天了吗?
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当即安排人把父亲叫到公社一阵好批。父亲这时装起了无辜,说他不知道这回事。
宁书记闻讯急忙赶来,非常有担当地说协议是他签的,公社要处罚就处罚他,并拿出协议书做证。公社书记打开协议书,果然不是父亲的名字,字迹虽然感到熟悉又好像不是父亲写的。
但他也肯定这不是宁书记写的,宁书记是什么情况他还不清楚?八辈子的老贫农,大字不识一箩,平时签个到都像过斩马刀一样,这字能是他写的?公社书记根本不信。
见公社书记不信,宁书记当着他的面写了起来。书记把两个名字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最少有七分相似,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还想从中找出什么破绽来。
宁书记说,要不我们一起去部队当面对质,看是不是我签的。公社书记的胆子再大再有疑心,也是不敢去部队对质的。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挥挥手让他们离开了。离开时,两人相视一笑,这三个晚上的字总算没有白练。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最终这件事还是被公社书记调查清楚了,他想处理父亲,但县里没批。只是组织上的任命再也没有下来,父亲由下放干部变成了下放农民。可是父亲在公社的名气非常大,人们当面叫他是外交部长,背后都说他就是个大骗子,连国家的钱都敢骗,还没出什么事。
五年后,公社书记调走了,新来的书记听了父亲的故事,觉得人才难得,又把他提到生产大队的领导岗位。只是有了这个污点,他再也回不到公社去工作了。
父亲年纪大了,他以前的同事们开始退休了,他们子女接班的接班,顶替的顶替。假如父亲没有这个污点,我应该也是可以接班的。父亲说,他的一时冲动,影响了我的前途,问我怨不怨他?
“我知道,这是你一生中最让人引以为傲的事,我为你感到骄傲。是的,人命关天,假如是我,我也会这么干。现在政策好了,我有手有脚,当不当干部都一样能过得很好。”我安慰父亲说。
“你是我的好儿子,”父亲握着我的手说。其实父亲啊,我为我有你这个大骗子父亲感到骄傲,你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标杆和榜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