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当今时代的人,可能很难想象百余年以前,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模样。
虽然在两次鸦片战争之下,大清帝国被迫国门洞开,却一直没能同世界维持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外交关系。彼时的中国,没有正式的国名,没有确定的国旗;彼时的中国人,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而至于一个外交部,一部对外法,则更是旷古未有,闻所未闻了。
当踟蹰的天朝上国被迫进入国际社会,初面与各国交往事宜,泱泱大国,竟无人堪此重任。
这时,一个美国人,率领中国使团走向世界,从列强嘴里为中国人强取利益,最后死于赴俄之途中。
他就是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1820~1870),美国共和党的创始人,林肯最信任的手下之一,他是首任美国驻华公使,也是中国首任外交官。
明星议员,北方英雄
1820年,蒲安臣出生于美国一个拓荒者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热心的基督教徒,在家庭环境的影响下,蒲安臣成为一个具有强烈道义观和正义感的人。
1846年,蒲安臣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随机投身政治。时值废奴运动风起云涌,蒲安臣作为一名坚定的废奴主义者,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1854年,共和党创立,蒲安臣正是助力其崛起的元老之一。
出于自身坚定的道德信仰,蒲安臣从少年到就任中国时臣期间的演说,最高频次出现的词汇永远是“良心”(Conscience)、“道义”(Moral Principle)、“文明”(Civilization)、“正义”(Justice)。1856年,面对南方分裂势力的嚣张,蒲安臣拍案而起,在国会发表《马萨诸塞州的抗辩》(Defence Of Massachusetts),怒斥殴打麻省议员的南方众议院,令其最终认怂。一夜之间,蒲安臣成为北方英雄,他的演讲词也成为经典。
“We shall do our duty, our whole duty. We shall speak whatever we chose to speak, when we will, where we will, and how we will, regardless of all consequences. ”
“我们应当尽我们的责任——我们全部的责任。我们要发声,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无论以何种方式——不顾一切后果。”
阴差阳错的驻华公使
1861年,新当选的林肯总统为了感谢蒲安臣为其当选作出的努力,任命蒲安臣为美国驻维也纳公使。
就在蒲安臣准备奔赴任期之时,却突然被奥地利政府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Persona Non Grata),拒绝其入境——原因是蒲安臣曾热情接待过反对奥地利霸权,争取民族独立的匈牙利革命者——无奈之下,林肯只好撤销成命,重新任命蒲安臣为美国驻华公使。
阴差阳错之中,不仅对外交常识一无所知,而且对中国一无所知的蒲安臣,就这样成为了美国第一任驻华公使。
深得满清信任的洋人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与中国,境遇可谓相同——一样的糟糕。
太平天国的火焰烧遍了半个中国,满清政府失掉半壁江山,天命难继,与此同时英法联军劫掠北京城,咸丰逃到热河死,国难当头;再看当时美国,1861年南北战争爆发,兄弟相争,破坏力空前,甚至在胜利到来之际,林肯总统即遭刺杀,而对岸的大英帝国一心盼望美国分裂,不惜公开支持南方,并向其提供援助。
两个游离在欧洲列强体系之外的国家,政治上缺少支配,经济上困境重重,军事上捉襟见肘。
除了境遇的一致,更重要的是,当时的中美甚少利益交合,甚至没有明确的对彼此的外交政策,因此驻华公使的意志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两个国家的亲疏。
蒲安臣热情洋溢,为人友善,并且能说会道,拥有极强的社交能力。中文名“安臣”,更令人倍感亲切。当蒲安臣来到古老的中华帝国,即刻被深深吸引;而满清政府见惯了洋人的蛮横,对这个不谙外交辞令的美国人颇有好感。
对清政府,英法俄等国时常摆外交架子,动辄出言威胁,而满清对如何回应一无所知,场面极为尴尬。蒲安臣常常义正词严,仗义执言,为中国打抱不平。有一次,蒲安臣发现一位美国恶棍,仰仗着“治外法权”(extraterritoriality)在中国的土地欺压民众,他听完证词之后,随即遣人将之捉拿,最后当众处决。
满清是如此地信任蒲安臣,甚至于,当美国南北战争(American Civil War)打响的时候,得到英国支持的南方政权试图向停在中国近海的美国商船发起攻击。蒲安臣获悉,请求总理衙门向沿海各省指示不准南方战舰在中国近海停泊。出乎意料的是,满清政府居然仗义出手,对准备借用港口的南方船只一律驱逐——这是近代中国第一次卷入与中国无关的国际事务里。
中美文化交流的搭桥人
除了外交使臣的身份,蒲安臣还是一位文化媒人。
他在中美文化之间牵线搭桥,既让美国人对陌生的中国有所了解,也让最早一批睁眼看世界的国人得以窥探世界的状貌。
《万国公法》
传统中国的朝贡贸易体系根深蒂固,清廷对如何同洋人打交道既不感冒也不擅长。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令满清政府放弃了这一傲慢,开始意识到知己知彼的重要性。军机大臣文祥为此找到蒲安臣,希望他能介绍一两部权威的国际法著作来中国,蒲安臣立马推荐了亨利·惠顿((Henry Wheaton)的《国际法原理》(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并负责安排人员着翻译工作。1865年全书定稿,译本定名《万国公法》,正式进献给同治皇帝。译者丁韪良(W. A. P. Martin)为表感谢,专门题赠了一本送给蒲安臣。
因蒲安臣的牵线搭桥,这部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入门书得以问世,也让“主权、人权、民主”的等观念远赴重洋。此书出版后立刻被日本再译,明治维新后成为日本法学的教学课本。
《瀛寰志略》
徐继畲是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的先驱,他的世界地图志《瀛寰志略》正是由于蒲安臣的介绍而漂洋过海,为美国人所知。《瀛寰志略》里最知名的一段,当属其中的《华盛顿颂》:
“按,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於胜广,割据雄於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於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很难想象,这段话被美国人原文刻在华盛顿纪念碑上,刻在美国国父的声名下。美国决定赠送徐继畲一幅华盛顿肖像,以示对他的感谢,而这一举动,亦是通过蒲安臣的安排。
鞠躬尽瘁的中国外交官
1868年2月,蒲安臣率领中国外交使团,自上海虹口乘船横跨大洋,向故土美国而去。而此时,他的身份却变成了中国的外交官,他将带领中国使团第一次走出国门,与列强斗智斗勇。
清政府的决定令人匪夷所思,明明是中国的外交使团,怎么就让一个美国人全权负责呢?答案显而易见:彼时中国未能与世界真正了解,没有人比洋人更了解洋人。而蒲安臣,这位极富个人魅力的“中国老朋友”,也赢得了满清的信任。
当蒲安臣就要结束作为美国驻华大使的任期时,在中国为之准备的送别宴会上,蒲安臣兴致高涨,许诺今后中国与列国如有纠葛,他必为中国竭尽全力。恭亲王奕䜣见状当即挽留,请求蒲安臣留下,成为中国出访列国的外交官。蒲安臣听闻后,欣然接受了。
1868年6月,“蒲安臣使团”到达华盛顿。作为“最年轻的一个政府的儿子和最古老的一个政府的代表”,蒲安臣所率领的中国使团受到美国各界的至高礼遇,从总统到社会,从东海岸到西海岸,美国各界竞相接待,而蒲安臣以中国发言人的身份发表演说,使中国的声音和诉求传播开来。
7月28日,蒲安臣代表中国与美国签订《中美续增条约》,也称《蒲安臣条约》(the Burlingame Treaty)——这是中国近代以来第一个平等条约。《蒲安臣条约》宣布:美国承认中国是一个平等国家,反对一切割让中国领土的要求。“大清国与大美国切念人民互相来往,或游历,或贸易,或久居,得以自由,方有利益”。四年后,根据《蒲安臣条约》,清政府派遣一百二十名幼童赴美留学,而非当时最强大的英国,这批幼童里就包括后来的中国铁路先驱——詹天佑。
几年间,蒲安臣率领中国使团在国际舞台上纵横捭阖,与列强谋略周旋。为维护中国主权,争取西方国家对中国的公正对待,不遗余力,呕心沥血。
1870年,蒲安臣一行来到俄国。俄国通过第二次鸦片战争,割让了中国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但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却在会谈中竭力避免领土纠纷等实质性内容,令蒲安臣殚精竭虑,日夜焦思,会见次日便一病不起。2月23日,蒲安臣于圣彼得堡逝世,49岁英年早逝在中国使臣之任上。
蒲安臣逝世后,满清政府授其为正一品大臣,赠抚恤金白银一万两,丧葬费六千两。蒲安臣为中国夙兴夜寐,鞠躬尽瘁,直到人们把他遗忘。
马克·吐温(Mark Twain, 1830~1910)得知蒲安臣离世的消息后,撰写悼文《悼蒲安臣》:
For he had outgrown the narrow citizenship of a state and become a citizen of the world……He was a true man, a brave man, an earnest man, a liberal man, a just man, a generous man, in all his ways and by all his instincts a noble man; he was a man of education and culture, a finished conversationalist, a ready, able, and graceful speaker, a man of great brain, a broad and deep and weighty thinker. He was a great man—a very, very great man”
“他已经超出了国家的局限,成为了世界的公民……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勇敢的人,一个认真的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慷慨的人,出于他一切所行的和他所有的本能的一个高尚的人;他是一个教育和文化家,健谈、能干、优雅的演说家,伟大头脑的、深刻的、严肃的思想家。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非常,非常伟大的人。”
直到1906年,马克吐温还在回忆蒲安臣:
“四十年来,我一直记得并遵循当初他给我的忠告:’远离无能之辈,与智力和人格方面杰出的人为伍,永远奋进’。”
-End
-主要参考:
王立新:“跨国史的兴起与20世纪世界历史的重新书写”,《世界历史》,2016年第2期
徐国琦:“试论’共享的历史’与中美关系史研究的新范式”,《文史哲》,2014年第6期
吕桂霞:“蒲安臣与中美关系”,《历史教学》,2013年第10期
Burlingame, Defense of Massachusetts: Speech of Hon, Anson Burlingame of Massachusetts in the United State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Cambridge, June 21, 1856
Mark Twain, Mark Twain's Obit on Burlin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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