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前后发生的事情,叫人终生难忘。
一
时间还要从99年开始,我和刘虹相识于东莞的一家玩具厂,两颗年轻的心在异乡越走越近,流水线的生活,单调而枯燥,有了爱情的滋润,日子就没那么难熬。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春节前夕,家人才告诉我一个惊天的噩耗:一向孝顺公婆、疼爱我这个幼弟的嫂子过世了。得了白血病,家底掏空了也没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刘虹担心我一去不返,执意要跟我回湖北老家,而她家却在千里之外的江苏。
刘虹嘴甜又勤快,给这个愁云笼罩的家庭带来了一抹亮丽的色彩,也赢得了家人的欢心。我有些沾沾自喜,感觉是自己的功劳。
2000年4月,正在我们两情相悦、憧憬未来的时候,一封来自刘虹家里的电报,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我们措手不及。电报只有短短的五个字:爷爷死,速归!
我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刘虹安慰我:没事的,就回去一个星期而已,又不是不来。
当天我本想请假送她去火车站的,拉长不批,事后十分懊悔,恨自己懦弱胆小,没有血性,让她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去广州坐车。
她走后,我忧心忡忡。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我每天翘首以盼,她却毫无音讯。
我上班频频出错,下班无精打采。工友劝我:“别傻了,她回去了多半不会再来,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在东莞最不值钱的就是爱情,玩玩就算了,何必当真?”
我不甘心,曾经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怎能算了?我暗自庆幸偷偷留了她家的地址,迫不及待地给她写信,想问个明白。
一封封信笺,载着我满腔的疑惑和希望,飞向遥远的异乡,却都是一去不返,如石沉大海。
二
两个月后,我逃离了这个伤心之地,被人骗到了广西搞传销。2000年时,传销还不像现在人人谈之色变,人们抵触心理并不强,国家也没有重拳打击。不过,那一套勾当始终是差不多的。
爱情丢了,事业来了!我又活了过来。找借口骗了家里七千,对家里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父亲说,全是他借的。我了解他,一生脸皮薄,不喜求人,可难为他了。母亲最怕欠账,欠了别人的钱,夜里都睡不着。她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把钱藏好,莫让小贼摸走了。
从此,我跟打了鸡血一样,完全变了个人,在传销的队伍里,如鱼得水,很快做到了主任级别。现在看来,那不过是空中楼阁,迟早会坍塌砸死人的。
传销笔记也就在那时,家里给我转来了很多封刘虹的来信,看完信我才明白原委。
原来,她家里发电报是一石二鸟,真正是想把她控制在家里。她一个老乡说漏嘴了,家里知道了她的情况,刚巧爷爷死了,就让她回来,并限制了她的自由,我所有的信件都被他父亲藏起来了。
她绝食、偷跑,想种种法子,都没成功。后来,心生一计,跟家人承诺:不回广东,跟我断绝来往。每天照常饮食,有说有笑,待家人放松警惕,才提出去离家近的上海打工,家人答应了。
她本想借道上海去广东的,但寄给我的信也没有回音,于是决定先留下来,等联系上我再说。
那时手机是奢侈品,座机也不是家家都有,qq还不流行,人一旦失联,跟大海捞针一样难。
好在她有我家的地址,往我家寄了一堆的信,恰巧我那时也不固定,家里也联系不上我,直到我稳定下来,才把信转交给我了。
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她的情意,前嫌冰释,从此鸿雁传书,我的劲头更足了。现在竟很怀念那段时光,虽然它像肥皂泡一样短暂,却是我这半生中最积极阳光的时刻。
老天总是爱捉弄人,刚赏了枣,又从背后抽出了大棒。
同年十月底,国家开始严厉打击传销,老总卷款跑路,内忧外患,队伍终于从内部崩塌,一个个如丧家之犬,流血斗殴事件不断,人心惶惶,各自逃命。
事后我才知道,被我骗来的同学、亲戚的家人纷纷来我家大闹,时隔多年,对我的态度才有所好转,而当时,父母该顶着怎样的压力啊!
我从天堂跌回了地狱,发财的美梦还没醒,就被一只大手硬生生地拽回了现实。
几百人的队伍,跑得就剩我们四个小头目,两个河南的,一个浙江的。前一秒还风光无限,后一秒就跌落神坛,连狗都不如。
我们的心理已严重失衡,人被洗脑后,可能连爹妈都不认。我们密谋干场大的,反正都是想走捷径发财,干哪不是干啊?
十一月初的一天晚上,我们怀揣利刃出去兜了一圈,颗粒无收,正心情不好,坐车时被三轮车主敲诈。车主是本地人,没有眼色,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我们不仅没给车钱,还把他暴打了一顿。车主也是个狠角色,一路尾随我们到住处,并报警说我们抢劫,警察很快就来了,在住处搜出了管制刀具。
我们在派出所待了一夜,第二天就被送到了市第二看守所羁押。我本不是一个好勇斗狠的人,在看守所任人欺凌。有钱还好,没钱只能当奴隶。我穷得连牙膏也买不起,盖的还是刚被拉出去枪毙的死刑犯留下的。由于犯人多,连睡大通铺的资格都没有,晚上只能蜷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卑微得连人都不想做。
看守所开早会我讨来纸笔,跟家里写信,没敢要钱,也没敢吐露半个“苦”字,只说这里温暖得像个大家庭。跟刘虹写信,我决绝地提出了“分手”,不能耽误她。
一手好字拯救了我,狱友纷纷找我代劳书信、上诉书,凭着这些,我获得了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和些许的物资。只是那失去自由的滋味,刻骨铭心!
老天终于开了眼。检察院的人来提审了几次,由于证据不足,没有提起公诉,没有签发逮捕证,关押了37天后,无罪开释了。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那一刻有劫后余生的感觉,空气也觉得格外的香甜。重获自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没有之一。
三
南方太让人伤心了,我们一致决定:北上!目标:石家庄!
凭着看守所发放的每人一百块钱路费,我们饥一餐、饱一餐的,一路逃票,2000公里的路程,历时八天,才艰难地到达。途中经过家门口,算算日子,快过年了,心里一阵黯然,回家只怕会被哥哥打死,更没脸见父母。前路茫茫,心似无根浮萍。
同伴何玉龙的哥哥在石家庄混,我们就是过去投奔他。
从南到北,越走越冷,身着单衣的我们,在石家庄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里瑟瑟发抖,在何玉龙哥哥家里吃上热腾腾的面条时,有见到亲人的感觉。
他哥哥帮我们找了个事,在拆迁公司扒房子,30一天。干完活,筋疲力尽,浑身都疼,好在年轻,一晚上也就歇过来了。
总算是稳定下来了,怕家里担心,给家里报了平安,得知刘虹又往家里写信了,说她去了东莞,还留下了她的地址。我把地址记下来了,随身带着。
在拆迁队工资日结,身体适应了后,我们每晚出去胡吃海喝,也结交了不少狗肉朋友。有一晚,喝大了,跟邻桌起了纷争,混乱中,把人打伤了。
我们跑回住处。当晚,何玉龙的哥哥赶过来,神情严肃地说:“你们几个小半截,尽给老子添乱,知道那人是谁吗?五哥!俺们是得罪不起的,你们连夜走,趁他们还不知道你们是谁,晚了就走不脱了!”
我们慌里慌张地胡乱收拾一番,打车去了火车站。一路上,我在紧张地思考,终于拿定了主意。
何玉龙提议去天津,他熟,其他人同意。我摇摇头,说:“我要回家!我想家了,真的!”
何玉龙的眼神不善,盯着我看了好久。一起从广西来的浙江人李健跟我关系还可以,劝何玉龙:“让他走吧,上次打电话,我在旁边听见了,他家里人一定要他回去过年。”
何玉龙挥挥手:“你走吧,路上小心点!”
我同他们告别了,转身躲进了厕所。何玉龙心眼小,不是善茬,人就是他打伤的。李健嗜酒如命,老误事。其他几个,偷鸡摸狗,除了正事,啥事都干。他们一心想干大事,我不是干大事的料,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也实在过够了。
我盘点了一下物资,只有几件换洗衣裳,搜遍全身,一共掏出来148块钱。我还记得这个数字,是因为它的谐音很合当时的心情。
我出了厕所,早看不到他们的人影了。售票大厅人头攒动,全国各地的口音轰炸着耳膜。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坐在地上打牌,身旁堆着大包小包,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
售票大厅体内一股酸酸的东西,流遍全身,我仰起头,费力地眨了眨眼,那不争气的玩意儿,始终没有滚出眼眶,平息了一下情绪,看向电子墙,眼睛定格在几个红红的数字上:2001年1月20日。屈指算了算,腊月27?真快!
我搜寻着石家庄到广州的火车,票价最便宜的也要三百多,还是无座。我倒是不慌,逃票早有经验,花了一块钱,买张站台票,混上了车。
四
由于人多,一路上都没查票,腊月29顺利到达广州,又换乘中巴,到了东莞。我拿着随身携带的地址,找到了刘虹打工的电子厂。
她后来一直取笑我当时的形象:穿着一件油腻的棉袄,由于天气热,敞开着,露出一件发毛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T恤;脸可能刚洗过,上面的水渍还没干,跟脖子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头上戴一个李宁牌的帽子,还是掩饰不住刚刚返青的光头;右手拎一个塑料袋,鼓鼓囊囊的,左手胳膊上搭着一件毛衣,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站在厂门口,四处张望。
我们寄居在刘虹的一个闺蜜的宿舍里,度过了一个短暂而又甜蜜的春节。
春节过后,我们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我开始找工作。刚过完年,招工单位比较多,我不停地奔波于各个工厂之间,将方圆几公里的地方走了个遍。
一次,听说有个港资企业招工,我立即赶了去,到了跟前,傻了眼,人山人海,两条队伍的长度超过一公里,排了三个多小时的队,轮到我时,我才看清楚招工内容:普工两名,要求大专以上文凭,身高一米七以上,有相关工作经验者优先。
厂门口,一个小姑娘面无表情地坐在靠背椅上,猩红的嘴唇,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左手按着堆得老高的简历,右手有节奏地敲打着身前的桌面,鲜红的指甲,上下摆动,晃得人眼晕。
她瞟了我一眼,直接摆摆手:“下一个。”
我捧着事先写好的简历,楞在当场。旁边,一个黑塔一样的保安呵斥道:“丢你老母,还不走开?”
排我后面一个瘦高个子,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立马将我挤出了队伍。
我愤愤地看了他们一眼,埋头走出了人群,四处都是低低的咒骂声。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正低头走在路上,一声断喝传来:“过来,你!”
我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人,穿着迷彩服,其中一人手指着我的方向,旁边停着一辆厢式警车,车里塞满了人,车下还蹲着几个。
我看看身边,没有别人,确定是叫我。走过去,那人说到:“暂住证拿出来。”
我说没有。那人一指车旁:“过去蹲着。”
我乖乖地照办,不一会又抓了几个。一个胖胖的治安队员吆喝我们上车,车里实在挤不下。
胖子拿着警棍,朝最外面一人的屁股,狠狠地一捅,那人惨叫一声,向前扑去。车里又有了点空絮,剩下的人硬塞了进去,车门从外面强行锁住了。
车里人贴人,腿脚伸展不开,空气浑浊,遇到颠簸,个个哭爹喊娘。感觉过了一个世纪,车终于进了一栋大楼。
下车时,我发现院子里停了很多辆警车,我们被带到一个大厅里登记,身份证、皮带、金属物品,全部上交,随后被带进一间大的监舍,里面有不少人。
一进门,一股强烈的气味扑鼻而来,叫人作呕。角落处,一个满是污渍的塑料桶,盛满黄色的液体,旁边的地上,湿漉漉一片。房间摆着几个高低床,床上躺着的、坐着的,都伸出头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地上各种式样的鞋子,横七竖八地放着。没脱袜子的脚、看不出颜色的被子,散发着古怪的味道。
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被一阵低低的吼声惊醒。一伙人正在挨个地勒索钱财,稍有不从,就被拳打脚踢。
我想起裤兜里还有一百多,赶紧从屁股口袋摸出了一张最大的,塞进了裤裆。
轮到我时,我掏出了剩下的十几块钱。一个矮个子一把夺过去,看了看,吼道:“妈×,就这么点?”
我假装生气:“工作还没找到呢,哪有钱?不信,你搜!”身子故意往前挺了挺。
旁边一个瘦高个拉了他一下:“别墨迹,下一个。”
没有人反抗,也没有人大声呼救,罪恶在黑暗中悄悄地进行……
天一亮,陆续有人被保释出去。没人保释的,听说要送到樟木头,干三个月苦力,再遣送回原籍。
我挠破了头也想不起女友厂里的电话,房东的电话也只记了个大概,反复的试拔,也没打通。一个个求人,总算有个人住在我附近,愿意帮我带个信。
刘虹下午将我保释出来了,花了三百块,其中包含伙食费一百块(两个面包),抵上她半个月的工资。走出大门时,我才看清了这个地方:东莞市收容所。
本以为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偏偏命运捉弄人,仅仅过了一个礼拜,出门买早餐时再次被抓,两个电话号码我都记得很清楚,刘虹很快将我保了出去。
没有工作,基本上居无定所,不好办暂住证,再说也舍不得花那八十块钱。找到工作之前,我还经历了几次查证,由于警觉性高,侥幸逃脱了。
五月初,终于有个玩具厂肯收留我了,不再是无业游民,戴着厂牌不惧任何人检查。
玩具厂五
玩具厂的效益并不好,没有多少班加,一个月三百多,房租交完,所剩无几。五月底,刘虹辞职了,偏偏这时又发现自己怀孕了,日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最困难时,拖欠两个月房租,实在没钱了,我中午从厂里打一份饭菜回来,两人分着吃,晚上就啃方便面,十五块一箱的方便面,啃了一个月。
有一晚,她想吃汤粉,只要一块钱一碗,我翻箱倒柜也没找出一个钢镚儿,跑到厂里,厚着脸皮跟人借了五块钱,两人吃着、吃着,禁不住泪流满面,抱头痛哭。
十二月底的一天,刘虹的肚子持续的疼,我慌忙把她送往医院,检查完,医生告诉我要生了,交五百块押金。我跑到厂里跟主管磕头,预支了一个半月的工资,到医院交了钱,才安排她进了产房。
她顺利地生下一个女婴,刘虹说像我,眉清目秀的,尤其眼睛好看。由于早产加营养不良,孩子要送往加护病房,留院查看。看着那高额的缴费单,我们亲了亲孩子的脸颊,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病房,偷偷地溜出了医院。
我们在医院期间,刘虹弟弟刚巧打电话找她,房东将一切和盘托出,她家里全都知道了,勒令她马上回家。
我让家里给我打了五百块钱,还还账,剩下的钱也只够买一张车票了,我决定跟她一起回家。
火车上不幸被乘警逮到了,扇了我一耳刮子,按规定,在下一站是必须下车的。所幸的是,有乘客发现了小偷,分散了乘警的注意力,我趁机躲进了厕所,逃过了一劫,总算是有惊无险,顺利到达她家。
当年年底,我们办了喜事,虽然我家无一人到场,婚礼还是办得很热闹。
如今,我们的儿子已经上高中了。那段共患难的经历,让我们不离不弃、相濡以沫。
曾经的苦难,让我们成长,遭遇挫折时,可以从容应对。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苦再难,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回头再去看时,自己都会佩服自己的勇气,原来自己还是挺坚强的,也会更加珍惜所拥有的一切。
现在,日子好过多了,我们没事就会吃吃广东菜,商量着哪天重游故地,再寻那青葱岁月。
网友评论
你的经历真是传奇,你真是个写小说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