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作者: 063693c99782 | 来源:发表于2019-04-29 21:45 被阅读158次

    九月十九。秋风阴冷,黑云压城。

    外面凄风苦雨,可也不妨碍天水城的人出门喝茶。长街上庆余茶楼热闹不减,茶客手捧热茶嗑着瓜子,看说书先生在台上讲得唾沫横飞。这先生是个妙人,不爱陈年旧书,专讲正当时的武林趣闻,今日说的还是天水城本地的事,因着反响格外热烈些。

    天水城地处东南,沿江而立,有好水好田有好矿,却总与武林扯不上什么干系。天水有俗语“天水只出状元郎,三代不闻刀剑响”,从中可窥一二。

    可这样太平的天水城偏巧出了一位大人物,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铸剑师的徐延津。徐延津是临边铸剑阁第八代传人,少年成名,中年移居天水城,在此处一住就是三十年。三月前他过七十大寿,放话说要找一位有缘人将自己毕生珍藏相赠,此话一出便引得议论纷纷。如今九月十九正是当初约定的日子,且不论过去三月搅起了怎样的风云,今日都要有个结果。

    这边说书先生刚讲完徐延津在天水城闭关两年造出名剑沧溟,那边大门忽然开了。一位素衣青年进门,在门口抖了抖纸伞,唤来茶博士耳语几句。茶博士听罢神情一凛,拱手将他送上二楼雅间。楼下茶客正听到兴头上,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二楼灯火通明,一道木门仿佛隔绝了外头的人气,推门扑面而来一股肃杀气息。屋里一张圆桌围坐了三男两女,模样打扮各不相同。主座上坐的是位妙龄美人,见青年进来微微颔首,抬手示意他坐到唯一的空座上。

    “雨天路滑给耽误了,还望各位莫要见怪。”青年抱拳道,落座前学着众人解下了腰间的佩剑,横放在桌上。

    “不是蔺公子迟了,是我们到得太早。”这蔺姓青年正对面的少年摇了摇头,冲他笑了。少年面前摆的是一把弯刀,刀不似中原物件,人倒是一口地道的京陵口音,看来是京陵城这两年有“贼捕”之称的新秀王摩天。青年余光扫过这桌上另外几样兵刃,他身旁那柄长刀像是陇南制式,那紧张兮兮的剑主大抵就是岫凌派大师兄卢固丰了。左边那大刀够威风,想那高大男人是彭门少主彭雀不会有错。彭雀旁边那冷面女子倒是眼生,可看那两把玄铁刀,十有八九是乌鸢堂二当家倪涬。再算上他这青州蔺家的二少爷蔺判白,这屋内五人都是年青一代中根基不深的才俊,聚集此处无非是希望借着这宝物再上一层楼。

    主座上那位美人,肯定是姑苏燕家的燕如碧了。徐大师此番委托燕家主持,看来燕家也是相当重视,竟将平日里藏着不见人的小姐送了出来。这燕如碧年纪虽不大,但辈分足长他们一轮,江湖上说她大概是燕家下任家主。待到此刻,燕如碧环顾四周,温声道:“蔺公子也到了,那我们便开始罢。”

    五人都坐正了身子。他们为坐到这里是见过血的,一路上拼了真刀真枪,也躲了不少暗箭,自然不指望今日能轻松了事。姑苏燕家最擅长的是摄心法,据传能在不动声色间夺人心智,不知这最后一关要怎样为难他们。

    可燕如碧只是拿过桌上的白瓷茶具,为每人都斟了一杯茶。这瓷具色泽莹润,小巧玲珑,壶中的茶水还热着,香片普通倒也不难喝。佳人奉茶本是美事一桩,众人依次接过茶碗时却是千奇百态——倪涬坐着,接过茶碗后一口饮尽。王摩天单手拿过杯子,虽然轻浮以但也稳妥。卢固丰先是猛地站起来,过了片刻才从燕如碧手中接下茶杯。蔺判白则是堪堪躬身似是行礼,双手郑重地托住了茶碗。最后一个才到彭雀,他面有得色俨然成竹在胸,但总算还顾及礼数,伸手去接时没忘记道谢。

    燕如碧手很快,众人都没瞧见她是如何抽身的,只听见嘭的一声茶汤四溅,那瓷杯在彭雀手中已成碎片。这变故生得突然,在座的难免都被溅了两滴,唯有燕如碧全身而退。场下都是明白人,燕如碧淡淡望了彭雀一眼,彭雀没多停留,拿起刀直冲出门去。

    一时间满座无语,半晌后王摩天歪头问道:“袖中藏针不是下九路的招吗?”

    蔺判白轻轻将瓷杯放回桌上,心叹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怕冒犯。刚刚燕如碧奉茶时袖中飞出一枚绣花针,直逼下腹要穴。这招虽卑鄙但也不难应付,真正麻烦的是那杯茶。那瓷杯不知是如何烧制而成的,杯壁极薄,灌了滚热的茶汤后更是易碎。要想安稳喝下这杯茶得在端杯时用内力,不然单凭两指一捏肯定要破。彭雀想必是留意到了针,一时得意便忘了形,没想到这杯子才是要紧事,。

    燕如碧笑而不语,只是从旁边的茶案上拿了一盘糕点放在长桌正中,请众人自取。卢固丰最先拿手捏了一块牛乳饼,嚼了两下便吞下去。倪涬掏出帕子包了一块椰蓉方糕,小口吃得斯文。蔺判白则用刚刚的银针挑起最滑的桂花冻抛入口中,将盘子推到王摩天面前。盘中只剩一块月饼,少年拿在手里却迟迟没有送入口,最后长叹一声,笑着道了句诸位珍重便快步离开了。

    楼下茶客的欢声一潮高过一潮,徐大师的事迹确实是百听不厌的好故事。屋内四人都坐回位上,卢固丰先按捺不住问道:“那月饼到底有什么玄机?”他们一路打过不知多少场才走到这庆余客栈,坐到这里的就应该不是胆小之人,不知为何因着这一块月饼打了退堂鼓。

    “看这月饼的纹样,是宫里特供的。”倪涬语气平平。“早闻王少侠与官家有些是非,想来他看到这月饼是宫廷的制式就不愿再留了。”

    蔺判白在旁点头,那月饼本不该出现在宫外,他乍看到也是一惊。徐延津既是铸剑师,要赠宝物也无外乎是兵器之类的,怎能劳动朝廷参与其中?他心中闪出了一个念头,若是这样的话,也难怪乌鸢堂这种江湖势力也会动心。

    卢固丰闻言讪讪一笑,他不识这些场面上的东西,选了那酥饼也因他自知不是精细之人,怕手滑教人笑话。看来这月饼是为提醒,无心与庙堂扯上关系的人见到便会再掂量。另外这关也是考验胆识气魄,若疑心那糕点有毒不敢尝试只怕要完,好在他出手果断。到底是什么宝贝要如此费劲?他不由激动起来,只道振兴门派指日可待。

    蔺判白瞧着并未言语,只是从怀中摸出来方帕子递上,又用手指自己的人中处。卢固丰本能道谢接过,顺势擦了一把,这才发现鼻下濡湿,帕子上一片殷红。

    “少侠不必担心,天干物燥人容易上火,回去休息两日吧。”燕如碧道,好像只是一句寻常关怀。卢固丰手中还攥着帕子,愣愣地瞧着三人,似乎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血砸在地上,无声无息,再有声响已是关门声了。

    这桌上就剩两人。

    蔺判白望了一眼倪涬,陡生出几分敬意。他蔺家以花里剑闻名,剑是蔺家的弄影剑法,花是府上无数珍奇花草。相比剑法,他更熟悉药理毒物,来之前就服过家中秘制的解毒粉。如今看倪涬同样无事,若不是早有准备,就是此人对气息心跳的把握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此刻能够压制住毒不显露出来。

    “二位想必都已猜出徐师父要托付的是什么了。”燕如碧又为二人斟了一杯茶。这次是普通的青瓷茶杯,茶也换成了上好的雨前龙井。

    倪涬啜了一口茶水:“如此阵仗,只能是那本《成空见闻录》了。”

    《成空见闻录》乃前朝道人冯迎暮所著,记载的是他自己周游列国的经历见闻,更有他收集的各门派武学要义。冯迎暮本人在风水上造诣颇高,他云游时探过各朝古墓、风水宝地亦收录书中。这本奇书没人读过全本,几片流传下来的残页印本都是无价之宝。一直有传言说这书在徐大师手中,而书中内容或许关乎大汤龙脉,朝廷在意也是应当。

    这推测合情合理,恐怕引出这么些风波来也是因为不少人都作此猜想。果然燕如碧听完含笑点头,又看向蔺判白,等他开口。

    蔺判白饮尽茶水,一瞥倪涬,笑道:“已经到了这里,燕姑娘还要演?”他说话间突然出招,一枚弹丸直打倪涬面门。二人隔桌对坐相距不远,这弹丸破空而出力道极大,饶是倪涬反应迅速闪身避开,面上也还是被擦破了一道。

    这还是倪涬今日第一次起身。她动作很利索,那股子劲没有十几年的童子功是练不来的。此刻她只是望了一眼蔺判白,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不容易,她肯定吃了很多苦才练成的。

    “两把长刀用起来可不轻巧。”蔺判白抚掌,全然不理一旁的燕如碧。“姑娘站起来时我才发现,这刀不合适。”

    对姑娘家来说,面前这人确实不算娇小,但要舞得动那两把玄铁刀还是难了些。以她的身形要想使这两柄刀难免会施展不开,习武之人是不可能选这种不合手的刀的,毕竟慢一刻就是生死之别。乌鸢堂二当家的倪涬是出了名的快刀,自然不会慢,如此说来只有一种解释——眼前这人根本不是倪涬。

    果然,倪涬抿唇一笑,再开口时已变成燕如碧的声音:“蔺公子是如何看破的?”

    她一旁那位燕如碧则抬手在颈侧摸索,一把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的竟是位清秀少年。

    “燕姑娘身上有股奇香。”蔺判白将茶杯放回原处。

    “我燕家独门秘技摄心法需以香为引,香味有何稀奇?”那少年接口。

    “看家本领才忌讳显露,适才众人接近你时都屏息调气以备不测,实在太刻意了。”他站起身踱至窗前,将窗户打开。“乌鸢堂行事隐秘,今日在座的应该没人见过倪姑娘的声音样貌,不会察觉有异,若有破绽那只能是身形了。前辈奉茶不起身来接,礼数上实在说不过去。倪姑娘怎么也算是半个生意人,总不至到这时还惜力坐着。”

    “不错,是我疏忽。”倪涬露齿一笑,神色已赫然是燕如碧的模样。“看来是蔺公子赢了。”

    是,他赢了。窗外冷风扑面,雨丝绵密,整个天水城都笼在一层雾里。蔺判白衣物单薄,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才发觉自己刚刚气血上涌,被这冷风一激才觉稍好些。这风吹散了刚刚生出的喜悦,一丝清明浮上心头,他凝神思索片刻,反问道:“是蔺公子赢了,还是我赢了?”

    话音未落,窗外顷刻间狂风大作,吹得他向后倒去。眼前景物上下颠倒,恍惚间只听到一声女子的笑声。

    好大的雨,滴滴答答打在檐上,比楼下的客人们还要热闹。

    我睁开眼,人还在庆余客栈二楼雅间里。屋内充盈着一股花香,暖和得好像一闭眼就会睡过去。对面的女子正托腮看我,见我清醒过来后问:“蔺公子到底是如何识破我的摄心法的?是我露了破绽,还是楼下那位失手了?”

    “非也,非也。”我叹了口气,面前的茶还没冷透,入口却已涩了。进门时那茶博士曾经凑到我耳边问我来历,我虽觉不妥有心防范,但还是没防住被人灌了迷魂汤。

    常人都知道燕家摄心法难防,往往全神贯注唯恐中招,这样反而更易着相。

    “我从进门入局起便被前辈牵着走,毕竟我平日就爱揣度他人心思,自诩观察入微,常常以己度人,妄将自己代入他人来揣摩。前辈布置得极其周全,环环相扣,更难察觉出异常。只是最后一刻,我忽然想到这故事有了一切该有的,几度反转面面俱到,却唯独不见‘我’。”

    “从入局堪破种种伎俩再到最后,一切实在太过容易,好像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然而世上哪来那么多‘一转念’就能想清楚的事呢?反倒像是全程是他人冷眼瞧着这一切,告诉我要怎么想怎么做,又替我铺好了路。看似水到渠成,却不知水从哪里来,渠又通向哪里去。”

    “蔺公子说得好玄乎。”女子莞尔,将一只锦盒推到桌上,放在我的剑旁。“另外四人中王少侠与倪副堂主也破了我的局,王少侠无心恋战,倪副堂主则是猜错了这盒中的宝物到底是什么。”

    来之前父亲也曾问我,到底是什么引得我要趟这趟浑水。我蔺家的弄影剑法不弱,愚笨如我怕是参悟一生也未必能学透,别家的绝世武功就更无福消受了。这柄雏凤剑我也用得很顺手,重若我命,千金不换。许是我自命不凡,以为成事全在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借他人之手。恰如徐大师所说,铸剑借外物而成于己,我这次来求的便是那外物。

    “蔺某手中有剑,心中也有谱,有了这盒中之物是锦上添花,若拿不到也不碍事。”这三月来我见过的蝇营狗苟比我一辈子见的都要多,没人知道这小小一方木匣中藏了什么,但有太多人愿为它拼上性命,我身处其中倒像是个异类。

    燕如碧闻言轻扣了两下盒盖,也不知按了什么机关,那盒子自己便打开了。红木匣里衬了蜀锦缎面,不是书谱也不是钱财,只是一块雪白的石头。

    大汤域内有十八道七十四城,但只有天水城才有这样的石料。眼前这块是徐大师历时多年寻得的佳品,于他而言是千金难求的宝物,三十年前迁入天水城也是为了它。

    或许该用俗话说,这是一块磨刀石。一路走来我已猜到,这石头不止磨刀,更为试人。

    “公子对这宝物可还满意?”燕如碧问我,不待回复就话头一转:“有件麻烦事,比这宝物还要要紧些……”

    不必推脱,我拱手道:“愿闻其详。”

    屋外风雨声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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