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老汉

作者: 时雨普降 | 来源:发表于2022-12-28 19:05 被阅读0次

    农贸大集熙熙攘攘,人们现在购物的挑剔使得摊主生意很难做:鱼要野生的,必须鲜活,池水里游动迟缓一点就被嫌弃。这有点像人力资源市场,谁能干就要谁。鸡要笨的,鸡蛋也要笨的,稍微聪明点的就得靠边站,跟现在体制内用人一个路数。

    久而久之,粗笨的有市场,价格也高了上去。农贸大集上谁家卖的是笨的野的,谁家卖的是聪明的,就有点约定俗成。想要的话,有时要提前预约方能保证留得住。

    有位老汉是农贸大集上的常客,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年。他常年只卖两样东西:鸡蛋和鸡。鸡蛋一个一个摞起来盛在一个荆条筐里面,两只老母鸡捆了双脚倒立起来扎在一起,挂在扁担的另一头,稳稳地搁在他的右肩上。因而,这使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随时准备撑杆起跳的运动员。当然,脚下的这地界儿是人来人往的农贸大集,他没法跳。而且他是如此的老迈,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一丝运动健将的潜质。

    他从来不沿街吆喝他的鸡蛋,只是扛着挑子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奇怪的是,他肩膀上的鸡蛋每次都会在极短的时间里被人买走。

    鸡也是!春天是老母鸡,夏秋两季是瘦瘦的小鸡,冬日里是肥鸡。

    他每个逢集里来街边卖的鸡是打哪儿买来的呢?

    他是五保户,名下没有承包土地,所有他用脚量得上去的、任意的一块地皮都可以在那一刻变成他的私人地域。他实现生活自由,与世无争了。他所到之处没有人再刻意与他寸土不让争地头,相反,还挺受人们待见。这个世界太神奇。

    花费了时间和精力在广袤的国有林场土沟里捡来的鸡蛋,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劳动成果。

    他夏天买来的鸡苗有半斤重,因为他知道伺候不了刚出壳的小鸡仔。放养在林场里,那里不用喂饲料,遍地的虫子和草籽。捡来的鸡蛋蛋黄大蛋清少,很香,适合读中学的孩子补脑。这是他在大集上和那些妈妈们一番讨价还价后,得出的放养鸡蛋有用论。不下蛋的母鸡被他把羽毛修得整整齐齐,甚至连脚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眉清目秀,低调地清新着,宛如待字闺中的二八少女。

    他卖鸡同样是不多说话的,只是默默地把鸡平放在地上,皱着眉杵在街上的任意一个地方,颇有些姜太公钓鱼的架势。

    卖鸡不用秤杆称?这种方式、这个农贸市场上恐怕仅他一人!买的人和卖的人默契地选用了“毛估”的方式。“毛估”也可能是“默估”,是本地俗语,是买卖双方最简洁的交易方式,一堆物件儿放在那儿,不论斤两,也不论单价,存心想要的买家看一眼,喊个大致的价钱,卖家听得入耳即成交。倘是价位不合卖家的意,摆摆手,再说!

    到了他这儿,“毛估”的程序反过来了,鸡的价钱由着他自个儿定的。大多的买家是不还价的,鸡接过来,微微一掂,看他用干瘪的手指作势比划几下后,笑笑,自嘲地摇摇头。付钱,走人。

    也有还价的,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扯皮?他的手指比划出来,还价的手指立马比划过去。他不高兴了!浑浊的眼球定定地看着某个未知的点,嘴角抽动,神情恍惚地嗫嚅着。这会儿,旁边如果还有其它的人,买家多半会说:“看吧!他可会装,装得多好,其实他完全可以卖!价钱咬得太紧是假的!”

    他当真是在装么?真的会装怎么会有这耐心天天不厌其烦地磨牙?可若要说他不是在装,这大集上的一百个人里有一百个人是绝对不同意这个结论的。

    在年轻人的记忆里,他是在他们小时候撒泼耍赖时妈妈搬出来的定海神针。谁家的孩子不乖了,一句“把你送到街上卖鸡蛋的他那里去”就能轻易摆平。在年长的人那里,他的“装”好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能装,近乎痴。痴了的他见不得穿红衣服的女人,一见到,就直愣愣飞奔着去搂人家。有一年夏天,供销社里的一个小媳妇儿穿着红衣服在街上走时,被他冷不丁地抱了个满怀死不撒手,最后蒙三个壮汉来解救才得以脱险,吓得这个女人到现在都不敢穿红颜色的衣服出门了。

    痴了的他偶尔也打人,没有征兆,无需开场白,想打了,反手一扁担抡出去,靠他最近的那个人被打懵了!白白地吃了一记痛,又没处伸冤。和痴子有法子计较吗?何况还是个腰部别着寒气森森的柴刀的武痴子,难不成再想挨上一刀?

    他为什么天天要挣钱?他自己五保户又不花费,一直在捡别人扔掉的死鱼和屠夫舍弃的猪肉杂碎回家。一直穿着破旧的衣服鞋子。有人有意问他:“你卖鸡的那么多钱呢?”他低着头,努力地想了好久,拍拍鼓鼓囊囊的口袋,颠来倒去地重复着一句话:“钱要给她去用的,她会来拿的!”

    她是谁?

    她在哪里?

    她长得什么样子?

    “她”只是痴了的他口中的一个密码,几十年来从未被局外人解码。这个“她”会不会是那个“她”?

    那个“她”是他的妻子,年轻的时候艳若桃花妖媚可人,最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她嫁给了他,没有一日不嫌弃他家穷,不愿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妻子,如丝的媚眼越过他的头顶抛给了别的男人。

    他爱她爱到尘埃里去了,辛辛苦苦挣钱给她买来她钟意的一切,装聋作哑地忍着她、迁就着她、包容着她。最后,她还是头也不回地和别的男人私奔而去。找不到妻子的他,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彻底地痴了!

    他,如今九十出头了,还天天来农贸大集卖鸡。不过,他再也没有力气打人了!据老一辈的人说,六十多年前他是这个镇上一家铁匠店的伙计,老实,敦厚,挺潇洒的一个小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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