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吃点东西吧,都几天了了?”妇女轻轻的呼唤道。她眉头紧锁,脸色有点不自然。她在这鬼地方都站了老半天,双腿发软。那手上提着的饭菜也热了几次,可是儿子却不屑一顾。儿子的精力都集中在院子那几根竹子上了,两眼仿佛要瞪出来似的。这让她这做娘的懊悔不已,早知如此,还让他读那些圣贤古训,还不是害了他?都七天过去,儿子每天早晨三更起床,除去喝一些水和面点,其余时间都蹲在竹林前,如饥似渴地盯着那几根观音竹。喃喃自语:“格物致知,格物致知!”如此往复一天。
儿子的情况可把他娘给急坏了。起初,她还以为儿子只是一时之兴,如前着天喜欢吃面包今天又爱吃面,过了也就过了。可是,这次出人意料,在这件事上儿子仿佛跟那几根竹子杠上了。他喝少睡少吃的也少,一连几天呆在林子前,眼神如同东市那宰猪的屠夫在杀猪的时候的狂热,仿佛要吞了那竹子。最让人疑惑的是,那竹子里究竟藏着什么宝贝,如此值得他儿子为之沉迷。她每天早上起床都祈求佛祖保佑,可那些泥象哪懂得她的忧心?在关二哥把鼻子朝天的阴影之下,他儿子却在竹前低头沉思。
儿子的事已在街坊中传开,听到的人,要不是把他当做茶饭后的谈资,就是把他看做书呆的典型,更有甚者把他叫疯子用来吓唬自己啊不听话的小孩。总而言之,大家都把儿子看做疯子。她请过几位郎中,当那一些郎中听闻这种情况,就直摇头叹道:“令郎定是气血攻心,患了失心疯”。然后就开几味药,把银子拐跑了。由于都是些跑江湖卖狗皮药膏的,人一旦跑掉,肯定连毛都没留一根,事情只能作罢。要是孩子他爹还在该多好呀!难不准把他吊起来打一顿,儿子就醒了。奈何儿子他爹撒手太早,现在已是阎罗王的座上宾,几天前还托梦交代她,明年清明烧多一点纸钱,近来手风不顺,把前几年的家当都输给了黑白无常。
她指望儿子能正常过来,人家都说男人是家中的柱子。现在儿子疯不说,偏偏今年夏天雨多,屋顶漏水,愁上加愁呀!七天,七天了,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没有一刻心神能冷静下来。
有几个街坊悄悄讨论自己的儿子是招上疯魔,可是儿子除去每天瞪着竹子看以外,并无其他疯狂的行为,例如哭闹上吊之类一点不见。只是他疏于洗身子,蓬头垢脸,最近连蚊子都懒得理他,怕咬了会中毒罢!于是有人劝她说道:“你儿子肯定是圣人上身,整天读经,或许拜一下孔圣人才对本。”这话倒准了,正因为读儒典的关系,儿子才变成现在这模样。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儿子在拜访完娄先生后,先生大赞其有圣人之资。本来这话是有点不在谱,可是儿子却信乎为然。回家后,咬着牙根对她说,自己一定要潜身自学,于性入儒,寻大道,成大理。方初,她听得如入雾烟,都不知道在说啥!她还窃喜儿子终于懂事,懂得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分担家中分困苦。因为她常听一些老儒说:人要成功啊要先管理好家。
可是事情的发展很是离谱,儿子根本不信老儒,他有自己的一套。平白来说他就愤青一个,总想着天下混混未开,理学沦落,就该出一个他这样的人,拨乱反正,奉上古贤,破掉陈旧,开垦清流。大抵来说,每一个读书人都或多或少有这种想法,只是儿子的最不靠谱。说到这时他的确来劲,他在大堂安放了一座孔老二的象,日上烟火三十梗,每朝入室必拜。作为母亲她实在不容忍这种行为,就告诫儿子不要那么浪费,可是儿子反问她:“您不是天天给佛祖上香么?怎么不见你说浪费?”她那个纳闷,实在是深。那天他宣布弘扬圣德开始,儿子就不再四处走动,而是往案上给堆了半人高的书。除了吃饭睡觉,剩下时间都在看书。至于原本对他能分担一些家务的期望,在儿子朗朗的读书声化为梦幻泡影。她有过让儿子金榜题名的想法,一见儿子读书竟成这一副样子,便不禁肉疼!哪有人这样折磨自己的?
退一步来说这还在接受范围内,一来儿子爱读书,好事儿!二来继承祖宗荣耀,也是好事儿。思来想去,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个现实。偏偏这孩子天生是做神棍的料,闭门狂读十几天后,又请来几个知青到书房打口水战。那几天家里几乎是鸡飞狗跳,没啥么安宁。要不是责怪时人迂腐,就是大骂某大员猪狗不如。
一天,她想给他们送点茶水,刚欲敲门,忽然打斗声传出,当她慌忙推门而进时,看见的却是儿子和友人因为意见不合,拍台敲凳,不可开交。
“你说格物致知是寓理万物皆而有心,可是你见过石头唱歌,竹子说话么?”儿子其中一个友人横眉绷唇,脸部的肌肉不断滚动,耳朵像被火烧了一般红。
“物有表里粗细,一草一木皆具至理!石头会唱歌,但只唱给君子听。”儿子反驳道
“你那是佛家的修禅,不是儒家!”
“你不信,好!那我一说定要从竹中格出理来!你等着。”
她假装咳嗽一声,可是就像水滴进大海,了无声息。他们把她完全给忽略了。另外几个朋友注意到她的到来,不由尴尬地点点头,又用手指了一下他两,表示毫无办法。
她天性阴柔,虽贵为主母,且不习惯像别家老太君那般,摆出一副严历的样子责骂后辈,于是只能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儿子的事她还真管不了。如果说他平时说起话来还正常的话,那么执拗起来却不像一个正常人。这性格他从小就有,而且有一段历史。记得有一次,他还在念私塾时,由于和先生对于某句话的理解不同,便责怪先生误人子弟。所以屡次刁难先生,先生被气的七窍冒烟,把他给赶出学堂。之后,她要求自己的儿子向先生道歉。可是儿子把嘴巴一撇大嚷什么“狗屁先生连小小的一句话都不懂,不是我的错,是那些腐儒没用!”儿子抵死不肯道歉。结果他作为本地十年来第一个被先生第一天就赶回家杀猪的人。
自那天和朋友争论后,儿子就开始实施他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冒烟行为。在酷暑中,三更起床,子夜方睡,蹲在院子的几根竹子前,仿佛要将它们的心给掏出来似的。七天来刮风下雨,太阳晒屁股,他通通不惧。几天来,儿子神色昏沉,脸面憔悴,在她看来心痛不已。街坊里开始流传一首童谣:王家有儿名守仁,整天格竹学圣人。风雨暴晒全不怕,走火入魔成疯人。
守仁这个名字是他父亲取的,寄予克己守仁之誉。现在看来儿子超乎这个范围,为儒而狂了。她懊悔自己纵容儿子读些陈规烂举。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儿子回家种地,日子安乐点。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儿子早到了临界点。
王守仁一连几天蹲在竹子前仔细观察竹子的各种形态,叶梗枝甚至于他连眼前的竹子有几根毛都算得清清楚楚。可是就是禅悟不出朱熹那句“格物致知”是啥意思。原先一两天他还信心满满,以为自己一旦悟竹就能超凡入圣。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不对样,越是如此头脑越是直在冒烟。他甚至于产生一个冲动,如果能和朱圣人对质,非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不可。而且要把他脑袋拧下来,看看是什么造的。
王守仁眼色昏昏,眼眶血红,有时头脑会冒出圣人都是神棍的念头,不过他总是不当自己是神棍。他心里在斗争,想抛弃圣人的鬼话,自己干一票,可是他又慌忙把这念头给打压下。他感觉头脑快要被太阳烤成两半,一半在叫嚣打倒一切权威论断,一般切屡次告诫自己克制邪念,天人合一。他完全无法静下心去思索,甚至于他的格竹大计,也在几天前的一场大雨浇洒后,忘得七七八八。一盯着竹竿他就火上三丈。他已经质疑朱子理学的正确与否,他很想去证明它是对的,因为几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
“为什么咱就想不通?”王守仁用力往自己的脑袋一拍,喃喃自语。此时他也忘了母亲就在一旁,精神上极具破坏力的战斗,已经将他十几年来的所听所闻得来的所谓真理给如数毁掉。王守仁觉得还不够清醒,接着又用力给自己的脸苏甩一巴掌。“该死的脑袋,每逢关键时刻就抽筋!奇怪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天黑呢?”他饿得头昏脑胀,但是为提起精神来,又是往脑袋一巴掌。顿时一阵虚弱冲上心头,仿佛天地在旋转。他竟把自己给拍晕了!
王守仁的母亲眼呆呆地看着儿子那怪异的行为,一会儿拍头一回儿甩脸,也被惊掉六魄,竟镇住了。忽然见儿子晕倒在地上,就慌忙走过去。一见儿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泪水就如洪水般一泻而下,滔滔不绝。她抱着儿子的躯体嚎声大哭:“祖宗造孽!祖宗造孽哪!”邻居一听到哭声,也料定是王守仁出事,慌忙跑到街上唤来郎中。而后在王母的哭啼声中,邻人七手八脚把王守仁抬进屋子,放摊在床上。
“木事!”这郎中可不是跑江湖的,他一手把脉,另一手捻着胡子,沉吟片刻后淡定说道:“令郎乃是进补不足,身体匮乏,休养几天,多吃点汤水即可恢复”之后郎中在王母的感恩戴德,鼻涕淋漓之下,尽显高人风范,分文不收,绝尘而去。
日子松懒,太阳拍着屁股蹦上蹦下,王守仁逐渐恢复过来。只是变得成熟不少,那种为了一个问题和朋友大动干戈的事在没有发生过。经过这件事王守仁意识到,自己在学涯之路上急功求利带来的不仅仅是讥笑,而且学识不加一点精湛。现在他可是位名人,因为格竹让他名震江淮。有了一批粉丝,也有一批吊丝,有人说他既往圣贤,有人却骂他书呆一个。当然王守仁的精明之处在于,他对自己傻帽的“格竹”绝口不提。以后有人想揭此时来羞辱他时,王守仁总是摇头叹道:“木头入风雨,本性自见真。我的心又岂是你们能明白的?”别人觉得无趣,也便放弃继续羞辱他的打算。
王守仁还是固执于看那些经书,不过偶尔也会干一下农活,闲时就研究兵法,走棋品茶,总的来说,生活过得挺滋润。街坊上开始流传王守仁的传说。大家一致认同是王守仁自己的巴掌把自己给扇醒的。而后,王守仁参加科考,竟屡考屡中。这种说法也变得神乎其神,有的人说,是孔夫子显灵给王守仁授课,因为如此,王守仁听得如此如醉才表现出狂态。
对于闲言碎语,王守仁片语不入耳。他继续研究他的经书,只是他对朱子理学抱有了很大成见,认为朱熹着实不可取,所以不再研读朱子。而是向孔子本体靠拢,他想要摸出自己的一套道理来。
知行合一(王阳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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