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有一杆旧旧的胡琴,有一丛斑驳的树影,有一曲袅袅的琴音。京韵悠悠,飘扬的胡琴声承载着生命中的光华与泪水,记叙着令我感慨万千的往昔。那段最珍贵的记忆,每每在琴声中,翩然起舞。
姥爷,带给我京剧。未曾想,那竟是一生的情缘。
三岁的我就迷上了京剧。真的,那咿咿呀呀的唱腔竟有那么大的魔力,让我安静地听一整天,不再哭闹。姥爷从十几岁就爱上了京剧,几十年如一日。见我那么小竟也心仪这传统宝贝,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每天我乖乖地坐在姥爷腿上,两人一起聆听这世间最美妙的曲调。我不记得一共听过多少段戏,以致于那或婉转或嘹亮的唱腔,那令人柔肠百转心旌荡漾的胡琴声,都流淌在我的血液中,这情结必定是一生结下,解也解不开。姥爷见我如此爱戏,便开始教我唱。那些流着汗水的日子,成为我一生的记忆。不论严寒酷暑、春秋冬夏,录放机听坏了三个,姥爷顾不得脸上滴淌的汗珠,眉头紧锁或喜笑颜开。我想,“学有所成”是老人唯一的愿望吧。
五岁,是我第一次在张垣众多戏迷面前登台表演的年龄。那是众多戏迷耳熟能详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和《苏三起解》,懵懵懂懂却又似乎是胸有成竹的我走到舞台中间,叫板、起唱,顺畅地结束了第一次“演出”。那些细细碎碎的情节与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索早已被时光淘洗,而记忆中永不磨灭的是姥爷的开怀大笑和众多票友的齐声喝彩。姥爷说,我唱的一板一眼都准的不能再准,京剧于我就是天赋。妈妈却说全凭着姥爷执着的教导,否则不会这么成功。我记得姥爷脸上欣慰的笑容,一如阳光灿烂。
岁月在记忆的阳光中蜿蜒,百转千回就化作了年轮的纹线。顺着弯弯曲曲的纹线的足迹,我回想起学戏旅途中的悲欢。学戏的路途从未停止,由起初时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苏三起解》到《光辉照儿永向前》《老爹爹清晨起前去出首》《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由每天晨起吊嗓子到添加了压腿下腰练云手的项目,能拿出手的段子越来越多,每逢周一、周五、周六、周日都迷迷糊糊地跟着爸妈跟着姥爷到市里的各个票房唱戏。一年、两年,姥爷组织着京剧票房,带着票友、曾经的专业演员和我这个爱戏的小丫头走遍了张垣的各个演出场所。转眼,四年、五年,曾经热闹一时的京剧演出活动渐渐失色,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更新更有趣的娱乐活动,“京剧”被视为“阳春白雪”敬而远之,也许这衰落的趋势谁也无法挽回,而姥爷依旧将组织演出、票房活动放在生活中的主要位置。但票友们来来往往、渐渐散去,曾经的专业演员们有的转业、有的迁居,还有那近乎人人热衷“演出费”让曾经的和谐的集体出现了难以愈合的裂痕。也许外人们的争吵与离去并不是最让人心痛的伤,而我,这个昔日被鲜花和掌声包绕的孩童已经长大,却不愿再唱了;老人愈发年迈,进取之心却未减,两人的冲突便不断爆发。
记得是那一天吧,姥爷希望组织票房的人们到一家信用社的元旦联欢会上演出,而信用社中大多是年轻的工作人员,听到“京剧”的第一反应就是“古老”、“不懂”、“没兴趣”。两次闭门羹并没有消退老人的意志,三进三出、费尽唇舌,终于谈妥了演出时间和费用,当姥爷一脸孩子般的欢乐回到家中报告“喜讯”时,而我却不懂事地皱了皱眉。十岁的我,还是那样幼稚,读不懂姥爷苍老的面容中有多少无可奈何,读不懂姥爷浑浊的眼睛中散发出怎样欣喜的光芒,我只是固执地活在我的小世界中,撒娇似的给老人泼了一盆冷水:“我不想唱了,就是不想唱!”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姥爷那愤怒、伤心的样子。尽管有爸爸在身边给我“壮胆”,我还是没敢说出其他的话,也许在老人看来,晚辈的任何拒绝都是顶撞,都是对劳动成果的否定。“唉!”姥爷一声重重的叹息,让我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而老人家难过地坐到沙发中,垂下头。只有那电视机中的皮黄之声婉转不绝,愈加凄凉。良久,还担心挨骂的我大气不敢出,而姥爷却抬起头,用那一贯的坚定语气对我说:“就唱一段,都不想么?”蓦地,我心下一阵抽动,两滴不争气的眼泪落了下来。我不敢再执拗,却也不愿违背内心的意愿,于是借着话题赶快说:“就唱一段《三家店》,行么?”长大的我喜欢老生,便做了“留学生”学了好几段老生戏里的流水。我分明记得,姥爷脸上那沟沟壑壑的舒缓,让我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就这样,我们一起完成了这场演出,我履行诺言唱了那段《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票友们感慨老人这把年纪还如此用心,也都尽力地演唱,尽管这一次,舞台不再如从前般灯光明亮,也不再有演出者彩唱化妆。如今回想,那难以挽回的凄凉,是不是深深伤到了老人的心?
而那时不到十岁的我,却不懂那么多,我不懂老人何苦呢,那么多种病在身却要不停地安排演出。我不懂老人何必呢,千方百计地联系演唱出众的票友和专业演员,一心就要为了一场演出的精彩去做那么周到甚至琐碎的准备。但每每想到老人的坚持,只好转念,算了,就依着老人家吧,那次演出之后,眼底出血、高血压糖尿病病情加重的姥爷将辛苦经营多年的票房解散了,老人眼神中弥漫的忧伤,连我也深深明白了。妈妈说,安慰安慰老人吧,多和姥爷一起听听戏、聊聊戏,毕竟你从小就跟着姥爷一起唱戏的呀。于是我们约定好,每个周六、日下午一起走进老年大学,跟着专业老师、同龄的离退休老干部们一同学习些京剧知识。我不再心乱于姥爷演出节目的安排,我想姥爷也省了一份心吧。日子渐渐回复到往日的平静,平静而绚丽的旧时光如笛声清亮。
每每是夕阳斜落之时,少年搀扶着老人,聊着京剧,一路向着家的方向。说到精彩之处时,我便抬起头和姥爷相视一笑,老人浑浊的眼睛中正闪烁着兴致正浓的奇妙光彩,两道漆黑的眉不再沉实,踏着语调的节奏神彩飞舞。六十多岁的老者,神采的光华从眉宇间流泻。沟壑般的皱纹平舒了,哦不,是京韵华彩抹去了老人脸上岁月的伤痕。渐渐地我也长大了,从姥爷给我讲解《红鬃烈马》、《打龙袍》到两个人为了一场演出中演员唱腔的水平和技法而争论不休,是的,也有争论,也有分歧,却不似当年的针锋相对与叹声连连,相反,听到我因为自己的一些独特的见解和自己争论时,姥爷总是以慈爱的微笑结束所有的对话。而很多时候,我总是听着听着就陷入思索,这是一份怎样的爱,足可以化老朽为豪壮,让人忘却身体的病痛和生活的烦恼。记忆中这一页绚美的剪影,在我的心中已描摹千遍:夕阳下的姥爷,伴着那叶间飘摇的阳光,渐渐铸成一尊精神的雕塑,化作我心中永恒的风景。
这是我11岁的记忆。没有想到这是一曲绝唱。
那是个周日的早晨,姥爷没有留下一句话,安静地走了。亲戚们都不敢相信,这一年来姥爷的身体状况明明有所好转,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120的急救车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在一众邻居的注目下带走了姥爷,我们随同奔到医院,大夫给我们看脑CT的图片:脑中有碗口大小的一片血迹。大夫说,就算是指甲盖般大小的出血,人就不行了,何况是这么大一片呢。脑淤血,就这样把姥爷带走了。
前一天下午,我们的老年大学京剧班举办结业典礼。聚会上老师邀请每个学员都来唱一段自己拿手的段子。姥爷心里特别高兴,不顾病情和劝阻唱了段最拿手的马派名段《甘露寺》。当天夜里,脑溢血突发……
京韵悠悠,往昔绵长,最珍贵的就是那一段段淌着笑与泪的记忆,一份对京剧的珍惜,一怀对姥爷的崇敬。转眼已是十四年,当年的一切历历在目,随着时光流逝年岁渐长,我渐渐懂得了姥爷对京剧的执迷、钻研、专注,二十多年的求学生涯里,亦没少向身旁的同学们宣传我们民族的好宝贝“京剧”,有时候真的感觉,尽我所能传扬京剧,是我的职责、义务。每年,我都会面对着姥爷的相片,在心底说上几句有关京剧的事情,把自己写好的那些有关京剧的文字念给姥爷听,让姥爷知道,戏迷世家的传承,后继有人。回想当年的一切悲欢,总是禁不住感慨万千,却又无法用三言两语评说那已然流逝的过去。执着?勤勉?善良?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评说姥爷的一生。好吧,铭记那段记忆,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岁月去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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