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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圆明园》(也许永远没有人读得懂)

小说《圆明园》(也许永远没有人读得懂)

作者: 氢氕氘氚 | 来源:发表于2019-03-22 20:40 被阅读9次
    小说《圆明园》(也许永远没有人读得懂)

    在北京登机的时候还是个瓦蓝的天气,一小时五十分钟破云穿雾后,打开机舱门,却迎头撞上了南京的雨花石正逗着秋雨。一阵秋风掠过,把袁老太浅白亚麻盆帽帽檐垂下的珠灰面纱吹得轻扬了起来,紧紧贴在脸上,细雨借势扑在脸上,有种濡湿的清冷。吃这阵凉风一逼,袁老太不由连打了两个冷战。同行的外孙女夏宫连忙把一袭玄色长披肩半裹过来,低声嘱咐了句“小心着凉”。

    袁老太站在弦梯上,右手拄着一根花梨木龙头拐杖,抬眼努力搜寻着,只看到纱巾下迷蒙的一川烟雨笼罩着遥远的六朝古都,分不清东南西北。顿了一下,仿佛怀疑似地低声自语道:

    “这就是南京了吗?”

    也许因为袁老太声音沉咽,夏宫没有听到,只默默擎着一柄大黑伞扶着老太太一步一步下弦梯。早已开过来一辆奔驰,一位身着笔挺深蓝西装的年轻人跨下车来,展开一把碎花小伞,面带微笑,自我介绍道:

    “您好,我叫李寻找,是雷导派来专门接机的。您大概就是袁老太太吧?”

    说着伸出右手,诧异地盯着那围面纱随风轻摆。袁老太礼貌地伸出左手,手上戴了一副暗黑丝质手套。李寻找迟疑了一下,连忙换了左手,热情地握住,一股寒气倏地掠了过来,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李寻找?”夏宫小声喃喃,“记得一个诗人也是这个名字。”

    “夏小姐认识这个人?”李寻找顿时来了兴致。

    “哦,不,只是听说过。——李先生,我们上车吧?”夏宫提醒着,同时搀着袁老太的臂膀,把印花大披肩紧了紧。

    “对对……请请……”李寻找连声应着,打开后车门。袁老太倾身斜钻进汽车时,仍习惯地不忘把面纱向脸上兜了兜。

    车子缓缓平稳行驶着,雨刷一下又一下,划过来,划过去又划过来。罩在雨里的南京城像笼了一层轻纱的历史,厚重又浸润。袁老太隔了一层纱去看另一层纱,更加模糊不清,又喑哑地问了句:

    “真到了南京了?”

    “是啊!这就是古时的金陵今日的南京了。”李寻找接上话题,热情地介绍,“您没来过吧?变化大着呢!起了好多高速路大楼盘,有时连我也辨不清方向呢!旧日的石头城历尽沧桑,现代的江南地繁华博爱,追昔抚今这里可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可不是?多少年没来这里了?不,来过,在梦里,往往一碰触便被惊醒。她原本想尘封锁死,但那些伤疤却越发顽固地冷不防闪疼一下。长长的这一辈子,她不敢相信还能再次踏进这片土地,是该感谢还是该怨怼雷 雨导演这次盛情的邀请?罢罢!不想也罢!

    “你们雷导,挺好的吧?”袁老太沙哑的声音像一条快断流的小河,龟裂的河床沟壑蜿蜒。

    “正忙着呢!”李寻找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为了这么一部记录大片,他呕心沥血了五年,现在终于可以首映了。——仔细算来,离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已过去近150年了呢!”

    “竟有这么长时间了吗?”袁老太一怔,又加了句,“真的,竟这么久了。——首映式在哪儿举行啊?”

    “您一定听说过的,就在金陵大剧院。我也不明白,这么一部重要的电影为何不选在北京首映,却偏偏选在南京?只听说抗战时期一出关于圆明园的话剧就在金陵大剧院上演过。不知什么原因,当时的大剧院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现在是新建的剧院,气派豪华,在亚洲名列前茅呢!——这不,到了剧院的门口了。”

    车子颠簸了一下,袁老太的身子猛地一抖,不由伸手紧紧抓住车门手柄,偏过头问夏宫:

    “唉,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耳朵也背,刚才他是说金陵大剧院,我没听错?”

    袁老太说话的气流一呼一吸,面纱也跟着一张一缩,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指挥似的。夏宫刚想回答,车子慢慢停下了,李寻找早已下车,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地弯腰笑着说:

    “金陵大剧院到了,袁老太太,请下车。”

    袁老太迟疑了下,欠了欠身子,窸窸窣窣找到拐杖。夏宫从另一车门也已下车,赶忙过来伸手搀扶。袁老太颤颤巍巍钻出汽车,面纱偶尔一扬,倏地露出她干皱脖颈上一圈疤痕的肌肤。李寻找连忙提醒“小心帽子”,袁老太抖着手摁住了帽檐,又收了收纱巾。

    雨停了,虽然天仍是阴沉沉的。

    已经有许多的轿车排列在停车场了,什么牌子的都有,但都价格不菲,阴暗的天幕下仍反着冷光,仿佛一声号令齐来参加车展似的。熟识的人相互热情地打着招呼,彼此推辞着,一起向剧院门口走去。

    袁老太隔着面纱细细密密的孔隙,仰头望了望天空,只是一大片没有坐标的阴灰。应该是几点了呢?她忽然迷失了空间和时间。一幢巨大的建筑横空立在前面,她仔细打量了一下,一点以前的影子也寻不到了。她记得这里应该是雨花路,剧院的造型是块石头,雨花石,天赐国宝,晶莹剔透,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二层楼,能容纳1200名观众,在当时是全国首屈一指的了。那时候“金陵大剧院”五个字得从右往左念,大门口常常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每天要演的话剧或戏曲,名剧《日出》《赛金花》《茶花女》《秋海棠》都在这儿演过,那真是人山人海场场爆满盛况空前。唉,到底应了风水先生“乾坤散人”的那句妄语,说,这南京已是石头城,再以雨花石累之,阳上旺阳,火上蓄火,物极必反,定焚之……当年众人还嘲笑散人的信口开河,却不料一语成谶。如今,看似那“金陵大剧院”五个字仍在,只是得从左往右念,金光闪闪,古朴遒劲。可是,却怎么也看不出整个建筑是个什么造型。

    “从高处俯瞰,这是颗水滴,荷叶上的水滴,蓝白渐变正是南京雨花石的条纹。”李寻找指着介绍,“看,那五个大字,是著名书法家万之园的真迹,虽是女士,她的字却透出男子的刚毅冷峻,轻易是不肯题的。据说剧院这块地人杰地灵,五行就是缺水,所以这颗水滴,也有水滴石穿之意,不正应了天人合一的寓意了么?时候不早了,袁老太太,我们进去吧,说不定雷导正着急呢!见了他,我好完满复命啊!”

    这小伙子,热情爽快,是不错。袁老太心里赞了一下,不由这才细细打量。高高的个子虽然瘦弱,一身深蓝西装的衬托下倒也笔挺,英俊的外表下却也漫出一股书卷气,一说话露出两排净白的牙齿,微笑时一双眼睛的笑意直延伸到耳际,连耳边的一记半月拴马桩也跟着微颤。——拴马桩?哦,是拴马桩,半月形的,一颤一颤,摸上去一定很柔软。

    “我这耳朵啊,不知被他拧过多少回了”李寻找扬手捏了下拴马桩,“他这雷厉风行的性格,一般人可吃不消。也正是这股子风格,才磨砺出这部鸿篇巨制吧。——老太太,该踏台阶了,您小心着点。”

    袁老太右手拄着拐杖,左臂被夏宫搀着,顺红毯前步踏上台阶,略顿,后脚才跟上来,虽然只有九级台阶,却像走了大半生似的。进得一楼门厅,临时制作的电影海报摆在显眼的过道旁。沿水滴椭圆形边缘,是一圈抛物环廊。因天色阴暗,灯早开了,晕黄浅红的,映得墙壁金碧辉煌。

    “金陵大剧院共有四颗水滴,分别是歌剧院、戏剧院、音乐厅和综艺厅,这里就是戏剧场了。”看来李寻找对这儿挺熟悉,“这环廊是艺术展厅,有戏剧戏曲文化展览,艺术大师回顾展,另外还有脸谱、字画、音像制品出售,琳琅满目呢!——您好,马总裁,欢迎光临。牛编辑,您也到了?”

    “哦,是寻找啊!”牛编辑戴副眼镜,脸型精瘦,两腮凹陷,皱纹爬得郁郁葱葱,“我和马总裁正聊起你呢,后生可畏啊!最近又有什么新作?我们出版社慧眼独具,上次出版的长诗《寻找圆明园》真是让你大红大紫。不过建议你的写作方向也应该改变一下,来点玄幻、修真、穿越什么的,顺应潮流嘛!这不,马总裁正准备出一本关于股市的书,我们正有意向呢!”

    马总裁好像对李寻找不太熟悉,只是以五十多岁成功商界人士不屑的眼光扫了一下,仿佛怀疑牛编辑提到的著名年轻诗人就在眼前,但仍懒懒伸手握了一下,随口说道:

    “那就看看你诗中的圆明园跟今天的圆明园有什么不同吧。”

    “一百个中国人心里有一百个圆明园,”李寻找不失时机地回应,“圆明园是每个中国人心中错综复杂的结,解也解不开。”

    袁老太轻咳了一声,面上的纱巾随着一动,梨花木拐杖轻点了一下大理石地面,开腔道:

    “年轻人,你忙吧,时间应该还早,我和夏宫先去参观一下。雷导那儿,你先通个信,待会儿再聊。”

    望着头戴面纱的袁老太背影渐渐隐到光影中去,牛编辑不由倒吸口凉气,转头问寻找:

    “都什么年代了,还带着面纱,刚从古墓爬出来似的,神秘又恐怖,这老太太是谁啊?”

    “雷导专门请的贵宾。”李寻找笑着答,“刚接机回来,具体情况谁知道呢?你们先聊着,我去找雷导。”

    袁老太边走边问夏宫:

    “听这话的意思,这小伙子写过关于圆明园的诗?”

    “没想到真的是他。”夏宫沉思了一下,“听说去年有首长诗《寻找圆明园》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引起很大轰动。我也读过几段,字里行间百转千回意蕴奇崛,与我们的画作相比,正如一片叶子的正反面,各有千秋——没想到这么年轻。”

    “他耳朵上还长有拴马桩呢……”袁老太低声接了句。

    “什么?”夏宫没听清,追问了一声。袁老太没回答,却指着墙壁上一组旧照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还是黑白色?”

    “话剧艺术大师回顾展。”夏宫念着一行大字,“白杨,张瑞芳,舒绣文,袁名媛……外婆,真巧,还有和您重名的呢!”

    “哦,是吗?”袁老太顿住了,拄着拐杖的手不停抖着,不由凑近去看,看不清,左手下意识撩开面纱,逼近墙上照片,凝视了一会儿,仿佛很累,放下纱网,后退几步,低下头:

    “夏宫啊,字太小,老眼昏花的,你念念,我听着呢。”

    夏宫移步向前,快速浏览一下,回过头小声说:

    “这个袁名媛呐,在民国时期是个红极一时的话剧演员,被誉为‘话剧凤凰’。演过许多经典话剧,最出名的一部叫《夏宫》,可惜红颜薄命,在一场大火中香消玉损……”

    环廊一角有一面大镜子,袁老太转过身,走到镜前,定定站住。透过面纱,镜中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一顶亚麻编织的浅白帽子罩在头上,四边垂下的纱子围遮着整张脸,紫莲灰的织锦唐装团花旋转,古篆寿字镶嵌其间,立领,对襟,一排六粒葡萄盘扣依次下行,这还是夏宫专门从瑞蚨祥订做的,说是改制的新款,在什么国际会议上国家领导人都穿的,此刻在镜子里,怎么越看越乌珠发暗的?不过,帽子,面纱,唐装,手套,镜子里看着就是一个平凡的老太太,没有半点伤痕。再看看夏宫,一身浅蓝湖色夹衣,束腰,紧袖,斜扣,把个高挑身材衬托得亭亭玉立的,白嫩的肌肤水样清华,腕上拢的墨玉镯子是她亲手给戴上去的。唉,想想刚收容她的时候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一晃都成大姑娘了。陪伴一个老人这么多年,真是委屈她了。自己是个快进棺材的人了,还有几天可活?可惜她如花的年纪,竟也深居简出,圈囿偏隅,一心作画,不问世事。她也说过,外婆,我喜欢这样,愿意陪您一辈子。不对,这个年纪原本不该这样的,就像花,在温暖的季节,该灿烂地绽放,热情,孤傲,义无反顾,就像,就像那时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是的,连轻亭都说,他被她的倾情绽放给烧灼了,赛过轰隆的炮声,燎原的战火。他拿着剧本站在她面前,激动地说,名媛,我是为这个剧作而生的,你是为这个主角而生的,我终于找到了你,找到了我的存在和意义,我们的结合才是完美。你是我剧作中所有的主角,你是王母娘娘,是慈禧太后,是烈火中的夏宫,是焚烧后的圆明园……你这只凤凰,注定会在我剧本的大火中涅槃重生……他面色红涨,两眼放光,嘴唇红润,双手抚着她的肩,耳朵上的半月拴马桩也跟着颤抖,她情不自禁地把唇贴上去,吻它的柔软和激动……

    “可找到你们了。”李寻找忽然出现在镜子里,“雷导差点又要拧掉我的耳朵了,呵呵”。

    袁老太转过身,见雷雨导演早已奔来,张开双臂半拥了她的肩,低沉中饱含激动地说:

    “袁老,您可来了,一路还好?”

    “还好还好……”袁老太干瘪的笑也是真诚的,“劳您费心,我本不肯来的,夏宫说这部片子你耗了五年心血,也算是对历史的一个交代,不来倒辜负你的盛情了。”

    “袁老客气了,说起来这部片子更少不了您的一份功劳,您的画作给了我莫大的启发,您的经历恰是这部电影的灵魂,无论如何您要来的。”

    雷雨导演身穿普通土色夹克,里面是一件蓝格子衬衣,短发,一双大眼睛热情恳切坚毅执着。想想几年来,为了片子,他竟屈身寒舍,请教这一遗迹从前的枝枝节节,正是这份爱国情怀,让她敞开尘封多年的心扉,把绘制的工笔彩画四十景图呈现给他。影片是他的心血,画作又何尝不是她的生命?那一笔一画一彩一绘如娟隽的蜀绣针针线线缝满了她过往的日子。今天的首映式满是衣袂明艳的客人,那天的观众也是人潮涌动。虽说淞沪会战上海沦陷,政府官员已迁到战时陪都去了,南京人依旧冒着日本人的炮火来观看她的演出。她演的圆明园是个女子,在英法联军的火焚中悲愤地控诉,台下的观众个个义愤填膺……

    “今天到场的有国内外100多家媒体和嘉宾近800多人,”雷导边搀着袁老太转正门往里走,边示意李寻找照顾夏宫,“有政界官员,出品方,赞助商,文化娱乐界的朋友,总之都是和圆明园有关联的人,观影后都要评价下看法呢——贵宾区在二楼,我们坐电梯。”

    “我也只是来凑凑热闹,哪里懂什么电影。”

    分不清东南西北,袁老太只是随着雷导来到贵宾包厢坐定,喘息了一口气,整了整帽子和面纱,笑着说:

    “有夏宫和这个小伙子照顾我就行了,你忙去吧,今晚你是主角,一定要好好表现。”

    雷雨道了个歉下去了,李寻找招呼着倒茶。袁老太这才抬眼四望,这剧院内部的建筑风格是现代与古典相结合的模子,包厢内配以舒适的红木软椅,椅前的茶几上摆着整齐的“手绘婴戏图”茶具,深具明清风格。俯瞰下面,主舞台左右两侧是两个辅舞台,中国红的幕布层次分明,四面墙壁应是红色为主黄紫相间的丝绸布装潢,左右两墙壁幕中间,则嵌了四幅巨大的戏曲画作,分别是《西厢记》《长生殿》《牡丹亭》《桃花扇》。仰头四望,各色彩灯亮盏渐次排列,一枚枚红彤彤的中国灯笼恰到好处地镶嵌其间……袁老太不由感慨,好却是好,只是陌生得很。以前的剧院没有可旋转的舞台,伸缩自如的升降块,电脑控制的灯光音响,但依旧让人迷恋。那时话剧是西方泊来的新剧种,正式统一命名也不过十几年,却开出了骄人的花朵。国立戏剧学校出身的她对话剧情有独钟,舞台上的世界让她流连忘返,她百转千回地表演着,知道观众对她的期待赞叹,哪一场演出之后不是雷鸣般的掌声彻响屋顶?一次一位文化界的耆宿拉着她的手颤抖地说,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为抗日做了这么大的宣传……

    “看,走过来的是市宣传部长,”李寻找转头看到一行三人在旁边包厢坐定,小声向夏宫介绍,“身旁两位一个是作协主席,另一位不用介绍了吧?经典电影《火烧圆明园》的女主演,现在是国际巨星,六十开外了,体型依旧保持得那么好……”

    袁老太不由转望过去,果然见一盛装女士尊贵大气,一脸冷傲,那个瘦小精干的作协主席引导二位就座,偶尔能听到宣传部长飘过来的话:

    “……这应是我国电影史上里程碑似的巨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国民,爱国理念要牢记,思想教育很重要。太平盛世,文士的作用就突出喽!是不是,柳女士?”

    柳女士仿佛点了下头,并未答言,只掏出个手机当做镜子,抿了下头发,腕上拢了串鸡血红的镯子。

    雷导又折了回来,远远向宣传部长打了个招呼,引导着一位身着褐色西装的青年坐到另一包厢,客气地微笑道:

    “赖川先生稍坐,先品品中国的茗茶,商界的马总裁随后就到。”

    赖川说了句日语,又用汉语说“谢谢”,目光不经意间转向了夏宫,又在袁老太的面纱上停了停,随手拿起“手绘婴戏图”茶具兴致勃勃地把玩着:

    “与日本的茶具相比,中国的茶具更是别具一格。其实我爷爷就钟爱中国的茶道、中医、戏曲,当然,还有美女,呵呵。他是个国际话剧导演,曾把本国名著《金阁寺》搬上舞台,得到了世界级的赞誉。六十年前在中国导演的话剧《夏宫》轰动一时,据他晚年说,为了此剧,考察了圆明园的很多资料,做了详细的记录。我正是从这些记录中,喜欢上了对圆明园文物的收藏。圆明园,不愧是万园之园,真是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可惜……”

    袁老太撩起面纱正喝茶,忽然被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面纱随气流一鼓一鼓的。夏宫连忙帮着捶背,雷导也赶来小声询问着。不知何时,赖川也来到这边包厢,向夏宫递过一枚药丸,操着熟练的中文说:

    “不介意的话,可以含化一下,润喉,淸嗓,镇咳。”

    夏宫正迟疑着,雷导接过药丸递给夏宫,微笑道:

    “试试吧。——这是日本古玩收藏家赖川先生,特别收藏了圆明园许多字画文物,对圆明园的历史也颇有研究。”

    “谢谢!”夏宫轻声道谢,把药丸放到袁老太口里。

    一股酸涩顺喉而下,袁老太不由打量了一下赖川,很俊朗的一个人,丝毫看不出细长的眼睛蒜头鼻子和脸上的几颗黑痣。我长得丑,他说,可是我爱诗词,图画,艺术品,我狂热地痴爱一切美好的东西,但我更喜欢缺憾、破碎、残酷、悲壮、毁灭、死亡的美,它对人造成的冲击每每让我欲罢不能。名媛,此刻,我疯狂地爱上了《夏宫》,爱上了你。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像你这样打动我的心,你的美是举世无双的,我对你的爱也是举世无双的,我要让你这只凤凰不再忍受涅槃的痛苦……他的手紧紧拉住她的,在颤抖,她也浑身颤抖。不!她说。不行,她拒绝着。他的小眼睛里满是肉欲的光,脸上的痣黑太阳般燃烧着。她挣扎,惊慌失措地躲闪着,不行,山岛导演,绝对不可以这样的……

    “雷导,你忙去吧。”夏宫轻声说,“有我在这儿照顾就可以了。”

    “您好好休息,袁老。”雷导转头朝向赖川,“正好马总裁到了,我们去认识一下,他想和你有生意上的合作呢!”

    看着商界巨擘马总裁与收藏家赖川正握着手,又看到宣传部长正靠近柳女士低声耳语,李寻找看看表冷冷自语道:

    “这真是场别开生面的首映式。——按说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吧?”

    话音刚落,一声低沉的音乐缓缓响起,金陵大剧院主舞台大幕被徐徐拉开,灯光渐暗,大屏幕上开始出现三维动画制作的精美图景,一个浑厚凝重的男低音解说着:

    “请您用大理石,用玉石,用青铜,用瓷器建造一个梦,用雪松做它的屋架,给它上上下下缀满宝石,披上绸缎,这儿盖神殿,那儿建后宫,造城楼,里面放上神像,放上异兽,饰以琉璃,饰以珐琅,饰以黄金,施以脂粉,请同是诗人的建筑师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个梦,再添上一座座花园,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喷泉,加上成群的天鹅、朱鹭和孔雀,总而言之,请您假设人类幻想的某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洞府,其外貌是神庙、是宫殿……维克多雨果。”

    随后的画面上,依次推出几行大字:

    “勿忘国耻”“展望未来”“铭记历史”“不断前行”。

    当“圆明园”三个大字再次定格在屏幕中央时,舞台灯光渐明,一阵掌声中,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轻步走出,男的一身黑色西装,女的一身黑色连衣裙,均庄重肃穆。一段简介拍摄《圆明园》的开场白后,便邀请了电影制片厂和广电总局领导上台致辞,随后又邀请了康熙、雍正、郎世宁、王志诚、额尔金等角色的扮演者上台谈了感受。袁老太默默看着一拨一拨的人上台下台,打了个哈欠。正欲小盹时,舞台灯忽然暗了下来,只余留一圈光束打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瘦高的个子,一身深蓝西装衬托着笔挺的身材——身边的李寻找不知何时出现在舞台中央,满脸凝重。舒缓的音乐响起,大屏幕上滚放着手工彩绘卷轴圆明园四十景图,李寻找的声音在乐曲画面中抑扬开启:

    驿外的断桥边 零落着孤单

    风雨飘摇的古道上 暮色苍山远

    尘泥裹着残瓣 被无情地碾

    你难眠的双眼里 繁华已成昨天

    消融的薄冰下 乍暖透着清寒

    群芳喧嚣的争妒中 韶光如此轻贱

    流水洗尽铅华 你舒展素颜

    绝世的背影后 清香永恒不散

    北方的天空下 散尽了狼烟

    烈火熊熊的坍塌中 泪痕已风干

    荒烟蔓草的宫苑里 断壁又残垣

    镜里镜外的山水 早已阴阳两断

    铺开人生轴卷 将画笔轻轻拈

    伤痕累累的素手 你描绘如故的亭台楼馆

    窗外燕雀纷飞 巷口野草交缠

    凭谁再去寻找 你被遗忘的昨天……

    ——我来寻找!

    寻找你的昨天!

    可走进了你 却难寻梦中你的容颜

    是你藏得太深 还是岁月太过久远

    翻开词典

    也苍白着你的一百五十年前

    角落里 只粗略记载着

    曾经 你叫夏宫

    如今 你叫圆明园

    ……

    是的,以前叫夏宫,后来叫圆明园。为了演好《夏宫》,她和轻亭多次寻找圆明园,在瓦砾中想见亭馆,于芒苇中想见湖沼,于荆棘处想见花树。经历了火劫石劫土劫,满目疮痍的名园惨不忍睹。轻亭说,国难当头,都麻木了,利欲熏心,我得唤醒他们,再也不能这样浑浑噩噩了。他和她寻找着荒园遗留的蛛丝马迹,残存的手稿画卷……名媛,轻亭说,我是一介书生,有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有人又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皇帝逃到了避暑山庄,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政府逃到了重庆,日本人难道不会来个大屠杀?我的剧作就是呐喊,救救中国!救救那些卑微的国民啊!——可是,可是怎么了?轻亭,为什么你也选择了逃?你说,名媛,只有山岛,只有他才能展现我作品的全部,只有他才能诠释夏宫毁灭的悲美。轻亭,你说,不会的,他是个国际大导演,你这是偏见,名媛,他没有企图,就像我们对艺术一样没有企图。他是我倾尽全力才寻到的导演,为了把剧作搬上舞台,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一切为了艺术!《夏宫》是我的生命,是我耗尽心血孕育的孩子,我会竭尽全力让它绽放生命的色彩。哦,不,山岛没有跟我提条件,我不知道。艺术无国界,你不要因为他是日本人就存有偏见。他是剧作的的最佳导演,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胎死腹中。我没有逃避,名媛,相信我,相信我对你的爱,你是我的女神,是我神圣的夏宫,不可复制的圆明园,我爱你,永远爱你。你说什么?那天,你看到了什么?那个女人?也许是我酒后失性,也许是那个女人设下的阴谋,她一直想演女主角——她那样的人,切!你才是最佳女主角,山岛一眼就看中了你。你是我剧作中集诗词曲赋与一身的夏宫,是山岛舞台上火光中涅槃的圆明园……不要摇头,名媛,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的心很痛……名媛,明天最大的一场演出就要开始了,在南京,金陵大剧院,日本人的炮火中,我们的伟大作品就要开演,让我们忘掉一切,全力以赴明天的爆发……你看,连报幕的女子都在激动地背着台词……

    灯光一亮,不知何时,李寻找朗诵完自己的诗作悄然退下,回到包厢。一阵掌声过后,女主持人邀请雷雨上台推荐影片。光晕中的雷雨一脸凝重,饱含深情,感谢了剧组及所有支持影片的人后,说:

    “历史不应被遗忘,了解历史,才能让我们更好前行。圆明园,不仅是建筑史,园林史,文明史,更是毁灭史,人性史。她承载了太多的负重,我们无法用语言描述,那么,就让她自己说,我们只需聆听,聆听她的前尘往事,爱恨情仇……”

    灯光复隐,大屏幕上,影片正式上映。

    音乐低沉,画面交叠,历史拉开了大清朝的序幕。袁老太很久没看过电影了,声、光、色的融合如交响乐般让她微微晕眩。劳碌了半日,也许是累了,她一个耄耋老人,本就不问世事,不该鬼使神差般来南京的。南京,她心底的结,不该触碰。现在的电影竟是这个样子的,真好,真好。康熙,雍正,乾隆,历史一页一页地翻,夏宫一景一景地建,梦幻一笔一笔地画……轻亭说,《夏宫》是集神话与现实、古典诗词与现代诗句、中国戏曲与西方话剧糅合一起的五幕神剧。第一幕中王母娘娘率众仙女慕名下凡游赏万园之园时,每一处景点都用诗词曲赋去盛赞其美胜过天宫御花园。第二幕中轻亭亲自饰演的咸丰正在朝堂上惊慌失措地和群臣商议英法联军压境下是留是逃,年轻的懿贵妃大胆的谏言虽落了个女人参政的训斥,但凸显了其宏大的野心,无奈皇帝屈身选择了逃。英法联军抢掠烧焚圆明园,第三幕中山岛亲演的额尔金在火光中狰狞地笑着,用西方诗句吼叫“带不走这梦幻般的美,就毁了她,让大清朝心头留下永远的伤疤永远的痛”。圆明园是个百般宠爱与一身的女子,转头看看落荒而逃的皇帝,又迎头碰上了野蛮贪婪的强盗,在大火中悲愤绝望地控诉,大火焚烧了她华美的外衣,高耸的发髻,珍贵的饰品,还有,她凝脂的肌肤,红润的嘴唇,小巧的鼻子,还有她修长的玉腿,细嫩的胳膊,她的眼睛,直至她的心脏……第四幕中的袁名媛就是那个被烧的女子,最终成了中国人的国耻。一切都过去了,最后一幕中,一个模糊的现代人身影在乱石荒草断壁残垣间寻找,寻找以前的辉煌如今的惆怅,哀怨又彷徨……

    就是这样一部剧作,连山岛也被震住了,小眼睛里迸出金光,誓要导演出表现毁灭美的传世之作。三个人狂热地演绎剧中各自的角色,怯弱的皇帝,残忍的强盗,无助的夏宫。日本人大兵压境,政府已迁往陪都,瑟瑟发抖的南京城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许多人劝,别演了,逃吧。轻亭说,不!山岛说,不!我也说,不!海报已经贴出,将在金陵大剧院,正式上演五幕大剧《夏宫》,上演一段轰轰烈烈的屈辱!国难当头,不能逃啊!国民们,请在炮火中观礼我们的演出,南京不能丢,她是祖国的心脏!哦,北京,夏宫,哦,南京,金陵……

    金陵大剧院里静悄悄的,画面变换,影片重现着历史。宽大的舞台,中国红的幕布,吊坠的灯笼,包厢内精美的茶具,那么多的观众,夏宫,李寻找,赖川,一切的一切,离自己这么近,又那么远。历史仍在前行,只是不会重演。我真的老了,一袭面纱遮了大半生,也该谢幕了。圆明园已成了遗址公园,春夏秋冬,自青自黄,自有人凭悼。我的烧痕也已结疤,破碎的心也在工笔彩绘的一笔一画中缝合。一切都过去了,人生自有人评功过,历史自有人论短长。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一切如梦,夏宫是梦,圆明园是梦,金陵是梦,南京是梦,人生是梦。

    影片传来单调的小提琴声,喑哑地撕裂着,火烧圆明园开始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圆明园在大火中绝望地颤抖。那天,金陵大剧院外,日本人的飞机呼啸而过,舞台下,座无虚席,舞台上的她就是圆明园。她是一个女子,端庄,美丽,又柔弱,在舞台中央伤蝶般舞着。参差的红绸被风吹起,火一样地燃烧,围绕着一个伤痕累累的躯体一颗破碎的心。咸丰啊,你莫躲在角落里瑟抖着哭泣,轻贱的眼泪饶恕不了你千古的罪孽,历代先帝的灵位已被燃尽,历史的铁钉已把你定在避暑山庄的耻辱柱上。轻亭,你也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背叛,我可是你精心塑造的王母娘娘慈禧,是你一景一画搭建的夏宫,是一心一意爱你的一个女子,是你剧作和生命中的女主角。咸丰,你狂吐着口口的鲜血。轻亭,你为什么不说话,只是以手掩面?火啊,大火啊,尽情地燃烧吧,把狂嚣的强盗的嘴脸照亮。额尔金,你这披着文明外衣的罪人,昨天,你的父亲毁坏了巴特农神庙,在瘟疫中失去了鼻子和脸颊,今天,你火烧了夏宫,必将也会引火自焚葬身火海。火啊,大火啊,无情地燃烧吧,摧毁这一切!山岛,你的小眼睛为何射出火一般的光芒?你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拥有,是不是?那么,来吧,既然守园人业已逃窜,既然华美注定要坍塌,既然刽子手已拿起了火把,来吧,请点燃,让浓烟蔽日,让珠宝销毁殆尽,让人间充满罪恶。谢谢你,山岛,替我燃起了这把火,让我在火苗上痛快地舞蹈。我大笑,尽管淌着泪,我舞蹈,尽管火焰吞噬了双脚,我涅槃,尽管煎熬着这痛苦。观众们,你们为什么惊声大叫?不要为我惋惜,我是自愿的啊!请不要惊慌失措,请目睹我生命中最深情的演出最华丽的毁灭!山岛,你怎么不见了?导演了这部剧,放了一把火,你该留下尽情欣赏这死亡的美!轻亭,你怎么还不逃?不要过来,我不需要你伸过来的手。走开!大火已熊熊燃起,一切都会灰飞烟灭,正是这幕剧最好的结局。走开!不要抱着我,夏宫注定要被焚烧,我也注定要被毁坏——小心!火柱塌下来了!轻亭,放下我,高潮部分的台词我还没有念完……我的眼睛,我的喉咙,我的肌肤,这该死的烟……你的衣服着火了,我的衣服着火了——轻亭,别跑了,我是你的夏宫,你孕育了我,也请你毁了我,让我们在大火中拥抱,我是只凤凰,这火,我爱这火,爱这大火中的永生……火啊,大火啊,熊熊地燃烧吧!这隆隆的爆炸声是日本人的炮火,还是金陵大剧院恢弘的轰坍?不管是什么,抱着你,我不怕,轻亭,我不怕——可是,别把我扔出去,轻亭,别扔出去,不能分离,我们不能分离……呀!我的身上好烫,我的头好痛,我的身子好冷,我的头,我的头,我记不起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这火,这火,我在哪儿……

    ……你在哪儿,轻亭?硝烟弥漫处,飞过来的是你吗?一袭白衫,你仍是我俊美的白马王子。一双彩翅,御风而翔,你是那只凤吗?我正是那只凰啊!烟火织成五彩的云,百鸟随风翩翩起舞,凤凰,凤凰,我们一起飞!轻亭,这么多年,我躲在北京的圆明园旁,以为再也不会来南京了,是你,是你的魂魄招我来的吧。双手一推你把我留在人间,千疮百孔谁还记得我曾经的容颜?你已等了近七十年,我到底还是来了,来赴你欠下的约。我已等了近七十年,我到底还是来了,来还我欠下的债。展翅!展翅!我们一起飞,终于,我们可以一起飞,飞翔!飞翔!飞向那太阳,飞向那团火热,涅槃,重生……

    等到夏宫发现袁老太在红木软椅上睡着的时候,影片已经放映完了。她轻轻喊了声“外婆”,袁老太的头微偏着,没有做声。夏宫站起来摇了下袁老太的肩,袁老太手中的花梨木拐杖倏地脱手掉了下去。夏宫又急急叫了两声,用力又摇了摇肩膀,袁老太头上的编织亚麻帽子抖地一动,连同面纱借势一滑,恋恋不舍地落了下去。

    一张脸在微光中安静地定格着。

    老皱的褶皮疤痕斑斑,光秃秃的眉毛仍画了两道浅灰眉线,凹陷的双眼紧闭着,鼻翼缺了半边,两腮干瘪,上下嘴唇错列着歪向一边,尖尖的下巴坠着一茎鸡皮般皲裂的干肤……

    “外婆!”夏宫的泪立刻滚了下来,不由双膝跪地,把玄色大披肩遮在袁老太脸上,失声痛哭。

    李寻找也跪在袁老太身旁,雷雨导演正阔步赶奔过来,赖川站起身,马总裁牛编辑柳女士站起身,宣传部长作协主席站起身,全体的嘉宾观众都站起身,金陵大剧院内静悄悄的,都默默向这里行着注目礼。

    仿佛过了很久。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

    “唉,就这样走了么?

    (完)

    后记:此篇有些晦涩,也许永远没有人能读得懂。

    来简书日更这么多天,多谢有缘的朋友频频来访。致以最真诚的谢意。

    发生了很多事,忽然不想日更了。

    臣退了,也许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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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小说《圆明园》(也许永远没有人读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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