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那位骑在马背上的将军所表现出来的威风凛凛,决不是因为他身上披的铁甲和腰间带的寒剑,而一定是他胯下的那匹战马!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决不只是有杀气腾腾的兵士的呼喊和金属碰撞的声音,更有那一匹匹战马的摄人心魄的嘶鸣!哦,还有那高官和皇帝出行时位列轿辇前迈着铁蹄的高头大马,那股子威风劲儿呐……
这匹马,老爱这么想。
这匹马,通身雪白,在阳光中发着晃眼的亮光,在月色中也熠熠生辉。头总是高昂着,显出不可一世的气势。鬃毛油亮顺滑,在风中摇曳得像一排波浪,有时风势杂乱,鬃毛也就不按着规律飘荡了,而是次第着花开花谢;当风停歇下来,鬃毛决不会纠结成一团,而是平顺地撇向两边,像刚用梳子打理过一样整齐。它的身体永远是自然的伸展着,现出最佳线条,脊背像缓丘,像静海。四条腿修长挺直,不粗,但透露着壮实,仿佛隐约能看见里面大块的肌肉。四个铁蹄稳稳地贴到地上,不沉重,但牢靠。
这么看起来,它是多么健康强壮呀!当然,它当然是这样的。它在刚满月时就被一个识马的行家挑中,“看它!难得的良驹呀!嗨,这小崽子!”他第一眼看见它,就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赞美,这真是由衷的赞美。他是一家马戏团最优秀的驯马师,亲自挑选并训出数十匹擅于表演的好马,其中这匹白马,更是让他名声大振。它是一匹极通人性而又极勤奋的马,他的每一个指令,它都能马上领会,做出让他和观众最满意的表现来。于是,它也在全国巡演的头几场演出中就大出风头,它的名字也变得响当当——溯水,这是他把它挑回去不到一个月之内起的一个名字,到如今,已经伴随它快八年了。
这么看起来,溯水是一匹多么幸运的马,它的心里一定是感到非常幸福的。
可是,仔细看它的那双眼睛,尤其是在它每一次表演完满结束后,它的眼睛里闪动着的不是喜悦,而是深深的哀伤,那哀伤,随着表演场次的增加也日益深重,而且表演越精彩那哀伤也就越发表现得沉重。每到这时,它就用想象古代那些马的辉煌,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而缓解那份哀伤。
今天,又一个精彩完美的谢幕后,溯水又陷入了沉思,又开始想那些古代的马。
一只麻雀从郊区飞到市里,飞进这个马戏团所在的大院,注意到了溯水。它看见其它马都在高兴地吃食或安然地睡觉,只有这匹白马呆立在那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尤其是那只眼睛,里面闪烁着不快乐。
麻雀飞到溯水背上,啄了啄自己的羽毛,说:“你为什么不开心?我看这里的人和动物个个都那么高兴,唯独你好像闷闷不乐,为什么?”
溯水扭头看看它,又扭回去,说:“我想离开这里!”
“这里不好吗?这不是一个能表演出好节目的马戏团?这里的食物不够丰盛?”
“这儿的节目一次比一次好,观众能为了看我们的演出把场子挤爆。这儿的待遇也是一流的,食物还是经过专门的营养师调配的。”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呀?”麻雀大惑不解。
溯水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低吼一声:“这里……这里体现不了我的价值!”
麻雀先是一愣,既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也是在思索它这句话的意思。待眼珠转了两转后,麻雀恍然大悟:“哦,你一定是想去拍电影!”麻雀知道现在的电影市场非常火爆,电影产业发展迅猛,大片层出不穷,尤其是那些古装片,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它看过不少的古装片里都有马的戏份。
不料溯水却一跺脚,鼻子里喷出一串“噗噗”声,眼睛瞪着麻雀嚷道:“你是说那些所谓的大片吗?如果真能拍出什么好戏来,那也就算了。可恨的是,那些导演只会把马的前腿绑上绳索,再让一个演员骑到马上,双手拽住绳索,在马跑得最快的时候,叫那人突然一拉,马便被绊倒,头生生地碰到地上!他们只会摧残马,却也不能凭这些镜头为电影添彩,而那些人演的部分,就更糟糕了!大片?完全是一部部的大烂片!”
溯水愤怒了,此时它要把心里憋藏了六七年的愤恨都说出来,它要滔滔不绝了:“古代那些马的用途……”它把六七年来常常想起的那些画面通通说给了麻雀听,一刻不停地说了半个小时,之后又接着说:“古代有多少名马!那些可都是我最优秀的祖先:骅骝、骐骥、纤离、骕骦、追风、绝影、龙骧、玉花骢……我给你挑几匹讲讲它们的故事,先说耳熟能详的,比如:刘备避樊城之难,过檀溪,谓所乘马的卢曰:“今日急,不可不努力。”马达备意,一跃三丈。……”
“等等等等!”麻雀打断它的话,“能不能翻译成白话文?”
溯水没有理它,却也没有接着说那个故事,而是转了一个角度开始了新一轮的宣泄:“好吧,现在科技发达了,汽车、飞机已经代替了马的运输功能,打仗也关不着马什么事儿了,都是那些装甲车、坦克什么的——好吧,好吧,好吧!那么,马就该用来供人玩弄、供人摧残了吗?拍个电影都是烂片,都不能体现马的价值,马还有什么前途可言?那些人烧钱烧不到正点上,他们会有什么体现价值的可能吗?连他们自己都毫无光彩可言,他们还会给马带来什么有益的东西吗?”溯水情绪越发激动了,身子都有点发抖。麻雀扑扇着翅膀,尽量找着平衡。“我想起了那些可怜的被人类害死的鼻行虫,想起了那些正在被人类逼得快要无处安身的北极熊……”溯水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儿扯远了,马上拉回来:“‘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这次麻雀没有让溯水翻译,它虽然不太懂古文,但这段话还是熟悉的,文章太有名,它在不经意间就弄懂了这篇文章的意思,甚至还能磕磕巴巴地背下来。
“——这是韩鱼写的文章,它可是我最敬重的……”
这次,麻雀不得不打断溯水说话了:“是‘韩愈’。‘愈’,不是‘鱼’。”
“它不是一条鱼吗?”
“他是一个人。”
“人?人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它一定是条鱼!”
“好吧!”麻雀不愿跟溯水争辩,只是又拉回到主题,“说了这么半天,你到底想用什么方式体现你自己的价值?”
溯水沉默了。它多年来,只是一直思慕那些古代贤马和它们光荣的际遇,却一直没想如果自己不在马戏团,能去哪儿。现在的社会已经不同于过去了,自己该去哪儿体现自己的价值呢?它突然慌了: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呢?难道供人玩乐就是自己的价值?不,决不是的!它坚信自己是千里马,决不承认这点,可又找不到出路。它望着一直得不到自己回答而缓缓飞走的麻雀,又陷入了沉思,只是这次头脑中显现的不是自己的那些祖先,而是一丛杂草,它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拨开它们,看到一条哪怕是很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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