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遇见了傅妍,在清明雨后的一个中午。
连续几天的阴雨,让温度溯回到了初春时分。原本应是踏春的好时节,被一阵逆袭的风迟迟的拖住了脚步。4月7日,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天空在清晨时突然放晴,这多少让阴郁的心事得到些宽慰。
沈漠刚刚下班,就在阳光倾洒,草木吐露时的那一刻下班。整整一夜的颓靡和乏力像是戴在手上被汗浸湿的保鲜手套,黏黏的,贴着皮肉。
往常夜班下了班,沈漠会第一时间回住处好好的洗个澡,然后打开未看完的书,一直看到睡着。可今天不行,今天他要在白天赶往平蓝市取回杨可轩寄存在朱纱那里的东西。
“马上,立刻,超级紧急!”
杨可轩在电话中这样反复叮嘱着沈漠。至于是什么东西,又为何如此的紧急,沈漠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今天的觉是别指望睡了。在郑平东站坐地铁抵达高铁站需要52分时间,时下正是早高峰,尤其今天还是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地铁口的拥堵情况可想而知。沈漠在入口的电梯上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可当他看到人头攒涌的售票口时,那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心理准备顷刻间土崩瓦解。
“搞什么鬼······”沈漠嘟囔着。可还是要老老实实的排队买票。他有些瞌睡,眼前像升起了一团雾气,迷迷蒙蒙,不大能看清,他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当下便开始寻找能够让自己集中精力的观察对象。
站在他身前的是一名肥硕的男性上班族,头发统统向后梳着,后颈紧紧的贴着后衣领,这是多年的颈椎病导致的,他分析着,因为自己的师傅就是有这个毛病。沈漠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他向前垫脚,嗅到了上班族身上隐藏在男士香水背后的汗渍味道,这使得昏昏欲睡的沈漠,有些头昏脑涨。
不行,要换一个目标。他倾斜着头看向另一个队伍,和他对视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不像学生也不想上班族,浓厚的妆浓下,沈漠依稀能够分辨出她浅褐色的肤色。鼻子是做的,双眼皮也是做的,下巴,下巴还没有动刀子,不过也快了。想到这里,沈漠无奈的叹了口气。
女性注意到了沈漠的注视,她似乎高估了自己美貌所能够引发的骚乱,她狠狠的瞪了沈漠一眼,别过头从包里拿出镜子仔仔细细的又补了补妆,仿佛自己的美丽被沈漠看走了不少。沈漠无趣的笑了笑,并刻意的笑出了声,身前的上班族后颈一挺,下意识的与他拉开点距离。新鲜的空气一下子迎面扑来,这着实让萎靡的沈漠精神一振。
队伍像刚刚破壳出生的海龟,用自己稚嫩的脚蹼,一毫一毫的向大海逼近。沈漠百无聊赖,身上也没有带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情急之下,他闭上眼睛默默的背诵师傅讲给自己的雕刻心得。
“一呀,一棒擎天旗;二呀,二刀柳华眉;三呀,三把白叶刀;四呀,四朵台前花;五呀!”
倏然,沈漠睁开了眼睛,他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什么,熟悉的绝对的熟悉。那是一种味道,一种有别于一切的味道,有别于上班族的粗糙香水,有别于年轻女性的浓妆艳抹,那是一种能让沈漠下沉的味道。
他睁开眼睛,四下寻找,可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在他睁开眼睛的刹那,再也无处寻觅。
他又闭上了眼睛,其实答案早已了然于胸,可他不敢也不愿去拿结果进行半点猜测。所以,他选择了再次寻找。
一时间,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各种气味的发源体,他努力的从百味中寻求一丝线索。为了能让自己的寻找更具有针对性,他为所有的感觉标注上颜色,这是他的习惯,也是师傅交给他辨别木材的手段。
浓烈的是红色,浓郁的是紫色,清凉的是绿色,淡淡的是蓝色,还有一大簇、一大簇难以分辨的杂味。
他要寻找的是透明色,是那个公寓猫眼的颜色,是地板上赤着脚踩过的颜色,是手指提起的啤酒罐上悬挂的水滴的颜色,是北海道上风浪中,素面朝天的南海湾的颜色。
久久的,久久的不能平息的颜色。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一双和他一样,一样在寻找的眼睛。
没错,是傅妍。
那个“骗”走了自己所有声誉和财产的女人。
沈漠撇了撇嘴,与其说是“骗”,不如说是自然而然的带走。不过哪些都是后话了,此刻他将要面临的是步步向自己逼近的傅妍。
“去哪?”傅妍大方的询问。
“平蓝市。”
“买单程的地铁票?”
“嗯。”
“一起吧?”
“嗯”
“别排队了,我有地铁卡。正好两张。”傅妍像平常聊天一样,没有多余的情绪夹杂在内,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两张地铁卡。
沈漠被一张地铁卡解救,脱离了那个具有着纷繁气味的队伍。他有很多困扰,当初傅妍为什么离开?跟谁离开?现在怎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去平蓝市?不过诸如这样的问题,深究起来意义不大,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而且就算知道了答案,沈漠也不能怎么样。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笑了。他不可能对傅妍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就算要揍她,在这个人流密集的地铁口也不合适。
不过,背叛的滋味可不好受,尤其是被在意的人背叛。
沈漠手中拿着地铁卡,跟着傅妍通过一道道关卡,乘上了去高铁站的地铁,一路上,两人没有半句交谈,就连眼神涉及之处也都默契的避开。
高铁票是双人份,7A、7B,均是靠窗的座位。傅妍坐在最里面,沈漠坐在中间。因为返程高峰已经过去的缘故,车厢里并没有多少乘客,大多位子都是空着的。傅妍打起小桌板,将买好的两杯茉莉花茶放在桌板上,自己打开书看了起来。
沈漠朝着傅妍瞥了一眼,书是东野圭吾的佳作《白夜行》。沈漠在大学时看过,大致讲的是一对关系微妙的恋人之间所衍生的故事,书写的很好,有日本文字独特的描述方式,还具备了民族物哀的特性。小说通体流畅,细节引人深思。
沈漠的思考也仅仅局限如此,因为接下来,睡梦占据了整个路程。他梦到了很多事情,有真实发生的,有想象作祟的。他见到了欧澜生,见到了自己被折成两半的木质模具,见到了还未完成的六扇座屏。见到了在北海道上傅妍的不辞而别,见到了自己打造的木屋酒吧暴尸荒野······
高铁站台的信息提报以及车上的嘈乱吵醒了睡梦中沈漠,他抬眼望向窗外,阳光明亮,微微有些刺眼,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扶着脖子向靠背上挤了挤。他怔怔的看着前面靠椅的椅罩上打印的高铁广告,脑子迟钝的跟不上眼睛。
“这是,到平蓝了?”他想着,打着哈欠。紧接着,他的瞳孔一紧,想到什么。
自己身旁靠窗的座位空空荡荡。
难道都是自己在做梦?还是傅妍又不辞而别了?
高铁的广播里又一次传来了报站的声音,沈漠摸摸了口袋里的烟,现在如果能点上一支,该多好。
沈漠拍了拍脸,起身做好了下车的准备。
一下高铁,他就近找了一个等候区的座位坐下,他不急着出站,自己有一天的时间去取回朱纱那里的东西。从口袋里掏出烟,默默的点上了一支。
“怎么没有等我?”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
沈漠夹烟的手指一抖,差点就烫到自己。说话的是傅妍,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我以为······”
“以为我又不辞而别吗?”傅妍说着,伸手从沈漠的手上拿过香烟,悠悠的抽了一口。
“岁月静好,大致指的就是现在吧。”沈漠抬起头,越过月台向外延伸的顶部,望着倾洒而下的阳光,不自觉的想着。温度适中,空气中弥漫着傅妍身上透明色的香味,她还在,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己身边,带着过去的和一段自己不知的模糊现在。事情为何会无端端的发展成这样一个地步,谁都不能妄下定义,只有这一刻,两人安静的,肩并肩坐着,在春日的万里阳光里。还有什么比享受片刻的宁静更值得深究。
烟,抽完了。傅妍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伸直腿,看着自己的脚尖,等待着沈漠做出决定。
“去哪里?”傅妍问着。
“找一个叫朱纱的人。”
“你不认识朱纱?”
“对,不认识,她是可轩的朋友,拿着一样可轩的东西。”
“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弟弟发来的位置。”
“出发吧。”傅妍起身,整了整略微有些褶皱的大衣,回头看了沈漠一眼,轻轻的挑了一下眉,示意准备启程。
沈漠懒得去思考傅妍跟随自己的目的,索性,起身跟在傅妍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不再交谈。
卡其色的大衣很好看,尤其是穿在傅妍身上。或许是这几年时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或许是傅妍本身就还年轻,总之,再次见到傅妍,仿佛只隔了短短的一个夜晚一般。她还是那样,美丽的让人舒服。棕色的头发稍稍烫了个卷,随手用丝带扎在脑后,修长的身材正是大衣最最钟意的模特。白色的衬衣和蓝色的牛仔长裤紧紧的附和着她的身体,一双黑色中高跟皮鞋踩得和之前一样坚定。傅妍还是傅妍,没有丝毫的变化。
沈漠就这样偷偷的看着,庆幸这次的突然偶遇,不然这趟旅程不知道要枯燥成什么样子。有时候,沈漠自己也感觉奇怪,当年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始作俑者就这样优哉游哉的在自己最莫名其妙的时候恍然出现,自己一下子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去接受。好像突然一件事情颠覆了所有的常识和经验时,人们剩下的除了瞠目结舌外只能安静的任其继续,沈漠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出了平蓝市的高铁站,下一步该去哪里?傅妍回头望着沈漠。
沈漠正低着头看着手机上发来的位置信息:
纱厂二街,东大街,107室。
沈漠打开导航地图,叫了一辆顺风车,两人不紧不慢的坐进车里,再次继续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车是FORED,应该是今年的新款,这款车的动力和操控性没的说,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内饰了。用可轩的说法就是,FORED属于灵魂品牌,致力于将车辆的灵魂注入其中,而徒有其表的奢华内饰不值得FORED费心。
沈漠靠着半皮半纤维的座椅透过窗外看着平蓝市,车子的性能的确很好,速度快,车体轻盈,没有噪音,隔音效果也绝佳。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车内原装的音响也如此的圆润,舒适。D·安特鲁斯的钢琴曲一般只有在唱片机才能放出这样的感觉。沈漠移动视线,看到了司机正透过后视镜默默的观赏着傅妍。
“咳咳,你们是来旅游的吗?”司机似乎看到了沈漠略带笑意的目光,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是,找个朋友。”沈漠现在困倦的不行,实在没有精力聊天,换做平时,他肯定会拿着傅妍打趣司机。
“你们去的纱厂二街是朋友给你们的地址吗?”
“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好奇,因为纱厂二街因老街搬迁现在已经拆的不成样子了,我实在想不出那里还会住着什么人?”
“哦,这样啊。”沈漠用手指轻点着膝盖,如果真如司机所说,那么这次多半是无功而返。可轩做事一般都很稳妥,尤其是对朋友之间的事情,从来没有记错过。这次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疏忽。沈漠一时想不出缘由,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对话过后,司机明显安分了很多,熟练的载着他们穿梭在平蓝市的各个街道中。
眼前的景色也从高楼林立变成了普通的居民区,绿化带里规整的绿植变成了粗大不规则的梧桐树,和从不同院落里延伸而出的藤蔓植物。六车道的公路被两车道所取代,后来直接变成单行道,街道两旁的店面从招牌上不难看出都是二十多年的老店,且大多都只剩下门头,实际并未有着营业的打算。沈漠又一次叹了口气,看向身旁的傅妍,她到时一副赏心悦目的样子。
朱纱,到底会不会在这?
“到了,就是这里。”司机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指着向东的方向说道:“这里的整条街都是纱厂二街,东边的是东大街,向里走,左一右二,107应该是左手边第四户。”
沈漠谢过司机,带着傅妍继续向前走去,整个街道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101、102户已经拆了大半,整条街道坑坑洼洼,明显是拉建筑废材的大车经常驶过。整条街安静的充满灰尘。
沈漠向前走着,107很快就到了。他踟蹰在木质条纹门前,抬头看着两层的小楼。
“怎么了?”傅妍在一旁问道。
沈漠耸了耸肩:“看木门的蛛网和院内二楼阳台护栏的锈迹,估计很久没有人住了。给可轩打个电话说一下实际情况,我就回去了。你呢?”
傅妍没有答话,径直的走到门前,敲了向下,院内并无回声,门上倒是落了不少土。
“有人么?没人的话,就打扰了。”傅妍象征性的喊了两声,就直接推门而进。门应该是烤过漆的,很轻易的就被推开了,也没有想象中的“吱呀”声。
“喂。”沈漠轻呼了一声,见傅妍已经进院,自己揉了揉眉头,跟了上去。
院内的青石板已经多少有些裂纹,专门用于养花的小方台内杂草丛生,只有月季一如反顾的怒放着。院里的堂屋落着大大的铜锁,窗纱上的土尘已经覆盖了原本朱红的木质窗棂。
傅妍轻快的穿过院落,抬脚上了二楼:“沈漠,二楼的房间好像没有锁门。”
沈漠无奈,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私闯民宅,但光天化日,主人又不在,毕竟是朋友之间的友好往来,不至于被拘留或是问罪。唉,想什么都已经晚了,二楼的门已经被傅妍推开了,她站在阳台上,出神的眺望。
沈漠抬头看向她,阳光多少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不过朦胧光线下的这一幕,却让沈漠滋生出异样的想法或许,或许,这个庭院,原本就属于傅妍。因为眼前的傅妍无比自然的扶着护栏,身体前倾,眺望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白皙的皮肤,棕色的卷发,高挑的身材,加上身后独具古风的木质门窗。仿佛如同一幅民国时期富家小姐观园赏景的油画。
一时间,沈漠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朱纱二字却蓦然涌上心头。
那么朱纱是个怎样的女子呢?让可轩如此的念念不忘,或者说是自己强加于朱纱和可轩之间所存在的关联。
沈漠不得而知,他略微感伤的登上二楼,推开二楼房间的木门,出乎意料的静谧和阴凉让沈漠打了个寒颤。
屋内不出所料的空空如也,除了大厅里摆放的条形木桌外,什么也没有,沈漠轻手轻脚的踏入房间,生怕一个不小心惊起了伏在地面上的尘。
他走向木桌,惊奇的发现木桌上放着两个东西,一个是银丝镶边的枣木盒子,一个是垫在盒子下面的深蓝色丝带。
沈漠取其盒子,打开铜扣,里面放着一串菩提子。
盒子下面,没有积尘的一方摄神的深蓝显出了丝带的本来面目,绸质、精品。这是沈漠所能给出的认知内的最高评价。
沈漠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了可轩。不多时,电话便响了起来。
“是我。”
“怎么了?”沈漠奇怪的问着,可轩看过照片后直接就打来电话,反应之强烈让沈漠始料未及。
“你拍的那张照片,方桌上一段蓝色的绸丝巾吗?”
“是啊,怎么了?”
“嘶······”对方那头,可轩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沈漠注意到他的反常。
“没事了,哥,把两样东西都带回来吧。”
“喂,这算不算偷盗······”沈漠还没有把话说完,可轩已经挂了电话。
沈漠对着傅妍耸了耸肩:“任务完成,我要回去了,你呢?”
傅妍粲然一笑:“和你一起。”
沈漠脑袋现在懵懵的,他实在想不出,傅妍想干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这个叫朱纱的女子,有着怎样的故事。”
【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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