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清苦,平时割几斤肉都得跑个几十里赶个集,大伙儿也不爱往外面走动,吃个野菜淡饭,成天也笑呵呵的,没什么烦恼。
要说山中人有什么格外看重的,赌博算一样。
十几年前,西山村还没有人往山外迁移。全村老老少少,人口繁盛。到了年节,在外头打工的,腊月初头,就背着行李,披星戴月,赶回家吃一碗滚烫的新酿的米酒。那会儿真热闹,晚上七八点,还能看到有人家点灯。
没有网,电视闭路也不通,这么多人,相对坐着嗑瓜子儿啊?那多没意思。
他们赌博。他们能赌。上至八十岁无齿老妪,下到话刚说顺溜的三岁小儿,都知道押牌数点数。
吃过早饭,你要去一户人家约个牌,十有八九找不着人,喊了好几声,隔壁跑过来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回答你:“我爸去打牌了。”
“你妈呢?”
“我妈也去了。”
你蹲下来,揪揪小孩儿的红耳朵,问:“你怎么没去啊?”
“我跟小潘哥哥打。”
小潘哥哥,住隔壁,六岁,还没你的大腿高。
然后你走到路上,竖起耳朵听,哪家声浪最高,去那家准没错。那家屋子不必非常宽敞,桌子却一定要多,小小的大堂,被人挤得满满当当,一眼看过去,黑压压一片。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撅着屁股,伸长脖子,密切地关注着桌上的牌局,每一个人都能指点江山,像讨论国家大事。
来了一局漂亮的,全体叫好,不亚于现在的男人们看世界杯;开了一局臭的,便有喝倒彩的,撸起袖子要取而代之的,还有人擅长分析,能把牌局还原得头头是道。
这样的牌局,简直是日夜兼程,通宵达旦。女人们吃点亏,看天要黑了,得回家做饭,那留恋的眼神,恨不得粘一部分在牌桌上。
第二天早上,女人们起早到小溪边洗衣服。天寒地冻,溪水冰冷刺骨,女人们无暇顾及,只顾得上聊前天的牌局,谁谁一家独大,场场通吃,赢去了多少;谁谁运气背到家,打得一手烂牌,一晚上尽给人送子了。
她们笑谁谁的男人输了钱不敢回家,在自家窗前徘徊,那谁谁开窗去看,听到几声猫叫。待那谁谁关好窗户,男人走出来,焦急得额头出汗。他试着推大门,没想到一推就开,原来那谁谁给男人留着门呢!到底是女人,心里还是疼男人。
连着赌几天,年就到了。扫墓、贴春联、炸油豆腐、置办年货新衣服,等烟花、鞭炮买齐,鸡鸭鱼肉都下了锅,除夕便如约而至。
除夕得守岁,要保持彻夜灯火通明。吃过年饭,穿上新衣,放了开门炮,就可以互相串门了,都不需要过多言语,彼此对视上一眼,就知道对方肚子里想的什么。
没一会儿,人陆陆续续地齐了,除夕夜,更有理由赌个通宵。零点跨年,向来客气的主人家煮一大锅白粥,一人一碗热烘烘的,拌一勺香甜的沙糖,烫烫的下肚正好,一碗喝完通体舒畅,回到桌上,继续下注。
那才是年啊,你想。
西山村现有人口不到过去的十分之一,余下的都是些老头子老太太。他们玩不动牌了,改打麻将。
他们打得很慢,好在大家都老了,谁也别抱怨谁。有人眼睛花了,架着老花镜打,也常常看不清楚,上家出牌,得低着头细细地瞅;有人脑子迟钝了,二三四要思考半天,打出牌后放了牌,赶紧反悔换张牌,胡牌的人生气,眉毛一竖,眼睛一瞪,说你怎么能这样。悔牌的老太太充耳不闻,反正也又聋又瞎。
四个人鸡同鸭讲地打一下午的麻将,待日薄西山时,各自回家做晚饭。他们还点昏黄的白炽灯,虚弱的光线宛如停滞的时光。
年不热闹,吃过年饭,早早便熄了灯。
第二天,你穿着子女遥寄过来的新衣服,找老牌友。老牌友家里一室冷清,旁边鳏居的老头,拿着旱烟斗,探进半个身子,吸一口老黄烟,说:“昨天不行了,半夜叫了救护车,送医院去了。”
老黄烟潮了,味苦,烟大,呛得你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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