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年的爷爷在他十一岁的时候,也就是他刚上三年级的时候就去世。那时爷爷刚好60岁,奶奶50出头,奶奶虽然生过9个孩子,辛酸苦辣,人间能经历的痛苦和磨难她基本都经历过,但岁月和生活依旧没能改变她是“美人胚子”的事实。在他的记忆中,二年级的时候,爷爷除了冬天赶着老黄牛耕地的时候会从田野里传来他蹲在小树林里大便时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以及每天晚上都会去茅厕五六次,每次都在呈年刚睡着就被爷爷从茅厕里传来的呻吟声吵醒;还有就是刚开学爷爷就在大姑父等一干人的陪同下去了县城半个月,回来他们就开始制作棺材以外,好像在没什么特别的事了。
三年级上半学期刚过去一半,期中考试的成绩还没出来,呈年的爷爷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每当呈年回想起爷爷去世前的第五个晚上爷爷疼痛到绝望的哀嚎声,他就会觉得或许离开这个世界才是对爷爷最好的解脱。呈年共有三个伯伯,五个姑姑,但是一个伯伯和一个姑姑在呈年还不是呈年的时候就像爷爷一样解脱了。大姑、四姑和小姑嫁的很远,大伯为了多生几个孩子,据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二伯在家,但和爷爷奶奶吵得不可开交,就差没有拿上刀和爷爷奶奶砍架了。他父亲在他刚满一岁妈妈离开后也离开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三姑嫁在隔壁村,翻过一个山岗就到。在爷爷去世前第五个晚上的午夜时分,爷爷疼痛到绝望的哀嚎声惊醒了整个世界,唯独住在隔壁的二伯一家睡的很香很甜,他奶奶爬到对面山岗上,喊了两声就收到对面三姑妈的回音。后来听三姑说那晚她莫名其妙的烦躁,压根就没睡着。五天后,爷爷在痛苦中含泪躺进了棺材,再过七天后,装在棺材里的爷爷就被一百多人轮换着抬到山岗后面一块很向阳的平地上埋了,还用石头砌了一座很大很暗的坟墓。
爷爷去世后,家里就剩呈年和奶奶,空荡荡的大房子,每到夜晚昏暗的煤油灯把房屋装点的很像鬼城,三姑妈则每天晚上,不管下雪还是刮风,都会在夜幕刚好要把整个世界笼罩的时候吱呀推开木门,进到屋里来,来陪伴奶奶,也来陪伴年少的呈年,也算是暂时填补爷爷离去的夜里的空白,然后在第二天天刚刚完全亮的时候,洗个脸,翻过对面那个山岗回到家,开始一天的忙碌。呈年的三姑妈是个标准的农村女人,每年春耕夏薅秋收,每逢赶集会做些小买卖,卖些四手的水果什么的。唯一与其他农村女人不同的是,她结婚十多年,仍然没有孩子。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呈年的三姑妈收拾完地里的庄稼就像他大伯和爸爸一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了。很多年后呈年才知道,爷爷去世后,三姑妈的婆家人就对她很不好,她老公也经常打她骂她,忍无可忍的三姑妈只得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在那年冬天,呈年的家乡有了第一台电话。腊月初三那天恰逢赶集,雪花懒洋洋的飘着,在离地一丈多高就化成了水滴,像春雨一样。放学后的呈年像以往一样去集市上找到奶奶,准备一起回家。那天奶奶和大姑一起,告诉他她们有三姑妈的电话号码,可以给三姑妈打电话了,他高兴地哭了。
“小年!”呈年刚接过话筒眼泪就流出来了。
“嗳!三爸!你——你在哪——哪——哪里?”
“......”三姑妈说了一个很陌生的地名。
“你啥时候回—回—回来?我和奶奶想你了。”
“过年就回来。”
“嗯——”
“你好好听奶奶的话,不许和奶奶顶嘴。”
“嗯——”
“在学校不要和同学打架,要好好学习,三爸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嗯——”
“在学校不要和老师顶嘴,要好好听老师的话。”
“嗯——”
“在学校有同学欺负你没有?”
“嗯——”
“有人欺负你?”
“嗯——”
“你别和他们打架,我回来收拾他们”
“嗯——”
“你他不过他们,三爸来收拾他们好不好?”
“嗯——”
.....
.....
.....
“真没出息,一说话就开始哭,喂,小舒,我是你妈!”奶奶把话筒接过去说道。
那年过年家里就呈年和奶奶两个人,没有爷爷,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也没有三姑,至从那次和三姑打过电话之后就再没三姑的消息了,当然,三姑也食言了,没有回家过年。
五年级很快结束了,六年级也像五年级一样,匆匆结束了。小升初的考试,呈年以全乡第一的成绩结束了小学生涯,并成功迈进了初中班的大门。初一上半学期也很快就过去了,期末考试,呈年又拿着年级第一的成绩单回到家开始寒冷的暑假。过完年没几天,正月初八,呈年一大早就自己一个人去地里种土豆,快到中午,奶奶在半山腰喊道“小年,栽完了没有,栽完了快来吃饭了,三爸回来了,来我们家了。”
“再有三沟就完了。”他一边将土挖起来盖在土豆上,一边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
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奶奶好像说三姑回来了。
“奶奶!”
“奶奶!”
“奶奶!”
“奶奶!”
“你叫魂还是做喃样?”
“你讲三爸来我们家了。”
“是了,三爸来我们家了,你快栽完回来吃饭。”
呈年看看还剩两沟半土豆没盖,也不管了,锄头一扔,往家就跑。
嘭,他一把推开门。
“你个喂豺狗的,吓我一跳,慌慌张张的做喃?把门砸坏了,喂豺狗的。”奶奶头也不回的骂道。
呈年呆呆的站在门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还没踩到屋里的土,就那么站着。
“小年回来啦!”
“我妈,你骂他做喃样?小娃娃家不都这样冒冒失失的嘛!”
“快进来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三姑说道。
呈年把成绩单交给三姑,骄傲的看着自己的成绩就写印成绩单的第一行,一百多人的名字都印在自己的后面。
“妈,你还别说,小年成绩还不错的,考了第一。”三姑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对呈年奶奶说着。
“成绩好有喃用?我一个寡婆能把他初中供出来就不错了。”
呈年很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去世后奶奶不管对谁都说自己是寡婆,还有好像自己成绩越好奶奶越不开心,
“把成绩单放好,别弄丢了到时候报名找不到。”
那天午饭,奶奶炒了腊肉,还有好多好多菜,呈年吃的肚子圆鼓鼓的。吃完饭,三姑和他一起去栽土豆。
“小年,奶奶年纪大了,加上爷爷去世了,以后这些活你就自己做了,别叫奶奶了。”
“嗯,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栽了,从去年开始。”
“我挖坑,你下种。我们分工,这样快些。”
“三姑,你挖歪了,你这个老牛不行了啊。”
“啥老牛?”
“奶奶说沟是老牛干的活,以前我们家老牛犁出来的沟比你这个直多了,你不行,我来挖,你下种。”
“好吧,你来挖,我下种,让你这个小牛来挖,还嫌弃我!”
“哈哈哈哈,我回去要告诉奶奶你这个老牛不行了,挖沟都挖歪了!”
“你可不敢给奶奶讲哈,不然我得不到晚饭吃了。”
“三爸,你回来还要出去吗?”
“去哪?”
“去你之前去的那里啊。”
“不去了,这回回来就不去了。”
“那就好,你去了我们可想你了。”
“想我?有多想?”
“有这么想。”呈年使劲一锄头下去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大概有平时五倍那么深。
“快把泥巴推点回去,你挖这么深土豆都长不出来了,你这孩子。”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下午,不知不觉,上午剩下的两沟半土豆栽完了,还把剩下的一大块地的土豆也栽了。夜幕即将把整个世界笼罩的时候,三姑像几年前那样吱呀推开门,呈年跟在后面进了屋,洗洗手上的土,一家三口在煤油等下吃一全世界最幸福最温馨的晚餐。晚饭后,奶奶把火炉烧的很亮很亮,即使没点煤油灯,也能看清彼此的脸。火炉快灭了,奶奶又往里面加了一些煤块,火炉又重新亮了起来。
“妈,你还别说,小孩子些就是长得快,小年一混就快成大人了,今天我来的时候看到地里有个人在栽土豆,我都不敢喊,我以为你把地包给别人种了呢?”
呈年听到三姑说他,才停下嘴巴,他从吃完晚饭以后,一直吃三姑带来的橘子,苹果,饼干,糖,不停的吃,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吃到橘子,苹果,饼干和那么甜的糖,吃了三个多小时,肚子撑的快不行了去趟茅厕回来又继续吃,恨不得要把三姑带来的能吃的全吃了,不能吃的衣服鞋子什么的也一块吃了,似乎只有那样,才能对得起他几年来对三姑的思恋。
“是了。他两岁多滚到灶火里,全身烧的像个烂瓜一样,要不是你几个月没日没夜的用小剪刀一点一点点额给他把疤剪了,要不是你跑到南开去买药膏来给他医,早死了,现在估计烂得连骨头都找不到了。”奶奶说道。
“哎,也算是命,那次烧的脸和双手没一点好的,说也奇怪,那个药膏涂了还真有用。我还记得那时候,小菊菊才生,我趁二嫂坐月子,我去借鸡蛋弄鸡蛋清给他涂,二嫂还不借,还是向大妈听说了,给了我三个鸡蛋,拿回来打鸡蛋清给涂的,后面实在没办法了,才去南开买药膏回来涂。现在倒一点疤都没留下,说也奇怪。”三姑说道。
“那时候,也就你拿他当个人,其他人谁管他,你二哥二嫂这些人还说,烧成那样了,就算活下来也是个残废,我们家不许有残废的,不如直接丢山里让他死了算了,要不是你和你爹拦着,他们都是要把他丢了的。”奶奶说道。
“我二哥二嫂也真不是人,在怎么说也是一条命,想起来这孩子真不容易,现在成绩还这么好,要是那时候丢了,现在那有人给你栽土豆?”三姑笑着说。
“现在身上有疤没?”三姑问。
“没有,一点疤都没有呢!”呈年答道。
“以后要好好记住三姑的救命之恩,要不是当年三姑用小剪刀给你一点一点的剪,你还有命考第一,早被野狗吃的骨头都不剩了。”奶奶说道。
“我妈,你别那么说,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喃情不情的,还不是我该做的。”
就这样,奶奶和三姑说着他的过去,他才知道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外婆因为妈妈是未婚先孕,嫌丢人,一生下来就要把他扔了,是三姑和爷爷拦着才活了下来。刚满一岁的时候,妈妈就因为受不了风言风语抛下他离家出走了,爸爸从他生下来就离家出门打工了,说是打工,其实是离家出走,爸爸和妈妈离家出走后,是爷爷、奶奶和三姑,用石磨反反复复将玉米磨成很细很细的粉,煮稀饭就着白糖一口一口将他喂养长大的。两岁多的时候,二伯指示自己的大儿子,将他推到灶火里,差点烧死了,是三姑悉心的照料才活了下来。四岁多的时候,大伯说他不是呈家人,不是他爸呈秋的孩子,要把他卖给人贩子,是三姑和爷爷拦着,才没有被卖掉。五岁多的时候,上山放牛,两头牛大家,他去隔架,被牛踩断了腿,又是三姑到处找药,悉心的照顾才好过来。六岁多的时候,和隔壁村的七八个孩子因为割草闹了矛盾,一个人拿着镰刀和人砍架,被砍了十几刀,是三姑恰好路过和及时送医院抢救才保住了性命。八岁的时候,下大雨涨洪水,他自己过河,被大水冲了几十米,也是三姑恰好路过,跳下河里把他给救了的。一桩桩一件件,有他不知道的,有他有些模糊的记忆的,有他记忆很清晰的,现在都成了他们茶余饭后聊天的话题。他木然的听着三姑和奶奶说着每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我看看,手机在这里有没有信号,我有你爸的电话,有信号的话给你爸发给信息。”
三姑一边从兜里掏手机一边说。三姑的手机是个小小的灰色的,和现在的老人机非常像,只是看上去要笨拙的多。
“咦,居然有信号!小年,来给你爸发个信息,就给他发你最想说的话。”三姑说道。
“来,我教你怎么打字,你看这个写着1的键,代表这几个偏旁部首,你按照每个字的结构和写的顺序,一个一个往下摁,就会跳出你要的字,然后按这个,这个下的键,再按这个向左的键来选。”三姑一边说一边打了一个呈字示范给呈年看。
“你按错了,没事,不要急,慢慢来,你手指头太大了,哈哈哈!”
“三姑,可以用拼音吗?这样我不会。”
“拼音?可以的,我给你调出来。”
“来,可以了,你试试。”
“不对,你不要按这个键,这个你按了就发送出去了,记住了哈。”
“嗯。”
“三姑,这个.......”
“你又按到这个键了,你又指尖,这样,用指尖,你手指头太大了,回按到旁边的键。”三姑边说边示范。
“小舒,你帮他打,他太笨了,不会打,别给你弄坏了。”奶奶在一旁说道。
“不会的,弄不坏的。”
“来,你再试试。”
就着火炉的光,一遍又一遍,总算把“爸,我想去更好的学校读书”这十一个字的短信打完了,然后把手机给三姑,期待的看着三姑把信息发送出去。
那晚,他睡得很香,虽然吃得太多了肚子很难受。梦里,他梦见爸爸回来了,虽然看不清脸,但很清晰的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他爸爸呈秋,他爸爸和三姑一起送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学,给他报名,学校有电灯,有很多穿着没有破洞的衣服裤子的同学,他们都看着他裤子那个可以看到小鸟的洞笑,老师看着他的成绩单,很开心的给他安排座位,座位在第一排,离黑板最近的那个位置。
三姑回来后就真像她说的那样,不在外出了,在家养猪,种地,每天赶集的时候去买些四手的水果来卖,还自己烤饼干,炸麻花来卖。正月十一,恰逢赶集,二伯赶集回来给他说“小年,你爸让你给他打电话。”
“哦。”
呈年一路小跑,去集上一家小卖部,用三姑给的三块压岁钱给爸爸打了电话。
“爸,我是小年,二伯让我给你打的电话,喃事?”
“是这样的,你拿三爸的电话给我发的信息我收到了,第二天我就给三爸打了电话,问了你的情况,你成绩不错,也问了你二伯,他说你现在的这个学校很差,你哥哥去千秋私校读书了,你想不想去,想去的话我汇钱给你三爸,你从她那里拿钱去读。”
“哦。”
“可是我这里都报名了,马上开学了,还能去吗?”
“我向你二伯打听过了。那边过来十五才开学,你想去的话,我给你三爸说,让你二伯给我回电话,我让他带你去报名,然后你去那边读书就是了。”
“那么远,我住哪里呢?”
“我让你二伯给你找住处。”
“哦。”
就这样,呈年去了隔壁乡上初中,那是一所私人学校,那里有电,有很多穿着没有破洞的衣服裤子的同学,临行前,三姑在市集上给他买了一条牛仔裤,还买了一套西装。就这样,他穿着崭新的衣服,去了一个离家三十公里的地方上学,一切都是新的。
岁月摧残着一切,除了奶奶那张“美人胚子”的脸。爷爷去世后的第五年,奶奶不再养牛和过年猪了,就养几只鸡。从此之后,每到腊月二十几,准会收到三姑送来的几大块肥肥的腌制好的腊肉,奶奶也会在市场上买一些腊肉让他背回来过年。这一切都让年少的呈年很开心,但是每到冬天,田野一片荒芜的时候,每个周末当呈年回到家,奶奶都要装上一背篼豆壳或者一些糠让他背去给三姑喂猪,哪怕三姑怎么推脱奶奶都不听,非要让他给三姑背去。如果他抵抗就会带来一顿骂。
“小年,你把这背篼糠背去给三爸喂猪。”
“这中午的,三爸可能不在家啊。”
“大中午的不在家,她会去哪,让你去你就去。”
“上次三爸不是说她家有很多的,不要我们家的吗?怎么又要去?”
“你个喂豺狗的,三爸每年给你吃的腊肉吃了就忘了,你个忘恩负义的杂种,白给你腊肉吃了,吃的时候怎么老说香,你个喂豺狗的。”
初中三年的每个冬天都会发生好几十次这样的对话,呈年有时候真送到三爸家了,连吃带拿从三姑那里一堆水果,饼干和麻花。有时候则觉得为难,背到半路把糠丢在半路的山沟里找个地方玩上半天又背着空背篼回去了。十次有八次送完回去都会遇到隔壁村的朱老头在家和奶奶喝酒,还吃着猪油炒的菜,那时候吃一顿猪油炒的菜得必须有亲戚好友来家才会吃的,有两次则会在对面上山看到朱老头背着双手,心满意足的迈着鸭步往自己家走。
匆匆初中三年结束了。呈年在优异的成绩和爸爸的联系下去了隔壁市最好的高中上学,一年回一次老家看奶奶。又三年过去了,呈年跨过五个省去上一本大学。在他上大学的第一年,三姑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
大二寒假回家,奶奶又老了许多,两鬓斑白,刘老头不在人世。三姑则因为孩子是女孩,和婆婆闹得不可开交加上背老公打了一顿,住院回来后带着孩子去了呈年上高中的城市,一个人边带孩子边做些买卖,先是卖鸡蛋,后面卖水果,再后来自己做起了烧烤摊,没日没夜的烤烧烤赚钱供孩子。
大学毕业后,呈年去了更远的地方工作,远比当初三姑去的地方还要远。每年春节回家一次,都会发现三姑的白头发又多了许多。每次回去,呈年必做的事之一就是去三姑家,去吃一次三姑烤的烧烤,三姑在浓烟中烤出来香喷喷的烧烤。
把最美的祝福给你们,爱我的人!
——后记
2018年1月21日农历腊月初五于南京
2018年7月14日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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