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酒,少了。”
“客人说笑了,只听过店大欺客。我们这样的小店,哪还敢缺斤少两。”
“我醉了吗?”
“这……小的不敢说”
“我没醉。我的酒量,只一坛。你看这坛子里可还有酒?”
……
“你知道剑有多长?”
“店里来的客人若佩剑,长有三尺有四尺。”
“错了,是三十寸、四十寸。”
“小的不懂,但从未有人以寸论剑,倒是匕首常用寸论。”
“你见过你家老板使剑?”
“老板有把藏剑,偶尔见他擦拭,却从没见他使过。”
“我见过,他的剑和别人的不一样。长三十七寸一指。”
“三尺四尺都是概数,铸剑的师傅不同,剑客的要求不同,个人的习惯不同。尺寸尽皆不同。我的剑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的。”
“你的剑多一指,大家都知道的。”
“你若是把你唇边的几滴和坛内的几滴都算上才够一坛。我不妨请你一杯。”
“那几滴就够我醉了。”
“这次别走了。”
“赵老板,你在留我吗? ”
“方师弟,我是在求你。”
青色的石板,只在青城酒馆门前有。六块石板成乾字卦卧在尘土跋扈的松户街道上,每到晚上,发出幽艳的光。
“这石板是天生的。”局磬城的老人在路过青城酒馆时常常争论青石板的来由。“下边埋着玉矿呢。”“不对,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说是两把好剑。”“两把好剑能生出六块石板来?”“这石板是天生的。”“这矿挖出来可了不得”
“天地精华,干将莫邪。”
“几块石板,踩一踩脚底生风精神抖擞好事连连,这算药材。”
“药材可不会发光。”
“再亮点我的灯油都不用添了。”
“剑也不用擦了,直接从地里挖出好的来。”
“那我倒光这酒,关了这店。找石头去。”
“赵老板,你真的不知道这青石板下头是什么吗?”
“方师弟,你要想要,这石头这酒馆都可以给你。”
方涧陵一把抓起一坛酒砸到地上,又捡起一片盛着酒的碎片。一瘸一拐的上了楼。
赵木川看着方师弟情绪突然的大变。只是叹了口气继而走过去收拾残片。
3.
“一指剑赵老板?”
赵木川只是扫地,也不回头看。
“看来是了。”门口的人继续说道,“有件事要请赵老板帮帮忙。”
“报仇不伤性命,家宴有酒百坛。”扫完地上的酒坛碎片赵木川方才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管门口那人等了多久。
“这是定钱”门口那人听见赵木川这么说,立即扔来一个袋子。
袋子落在酒馆的地上,哐当作响。
“看来你还不太懂规矩。”赵木川瞥了袋子一眼,“我不收钱。”
“赵老板不收钱在行内是众所周知。不过派我来请您的人说了,无论如何要表示下心意。”
赵木川走到钱袋旁,用脚碰了碰。又走回簸箕边。一言不发。
“赵老板不妨打开看看,有些心意在被了解之前往往被误解。袋子里或许不是您想象的东西。”
“不用看了,留下那个人的名字你就可以走了。事情我会办。”
“王衍,告辞。”门口的人也不客套,说完转身离开。
赵木川这才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身长体瘦,衣冠整洁,腰间一条金丝腰带象征着身份。“王家的人要伤王家的人。”赵木川呢喃着。拿起簸箕出了门。
来找赵木川的一般是别的地方的人,要报的也是别的地方的仇。局磐城里的人报局磐城里的仇,这还是头一次。
赵木川一直以为局磐城是个安定和谐的城。所以他才会选择把店开在这个地方。
只怪局磐太小,而王家太大。赵木川摇了摇头,还是走进了王家。管家见赵木川进门,作了一揖,招呼起来。赵木川还了一揖,说明自己来找王衍。
每天来王家办事的人不少,只有赵木川会在管家作揖之后回礼。每天来王家找人的也不少,只有赵木川不用通报便能进去。
所有人都知道,赵木川救过王衡的命。而王衡在王家的辈分最高。
走过几个亭子,便是王衍的院子。远远的,赵木川就听到王衡爽朗的笑声。赵木川迟疑了一下。还是带着簸箕推开了门。
“赵老板怎么来了。”王衡见推门进来的人是赵木川,也不奇怪。他早就和王家的人说过,这个人,可以随便在王家走动,随便在王家吃住,就算在王家做了天理不容的事,也只能先告诉他,让他来处理。
“王先生近来身体愈发的好了。我在门口便听见您老在笑。”
“不知道赵老板说的是这屋子的门,还是院落的门啊?”王衡喜欢赵木川,不仅因为他救过自己的命,还因为赵木川说话有趣。
“局磐的门。”
“哈哈,要是能传这么远,我以后在家可要小声说话,不然都被赵老板听着了。”
“王先生,我今天来有点事。过会在和您聊。”
“行吧,那你先办正事。”王衡摆摆手。
赵木川又忍不住看了王衡一眼。这个和善的老人,要怎么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5.
晚饭前的一个时辰,是王家最安静的时候。而今天的这个时候,比平常更加安静。
赵木川退出屋子,轻轻的把门带上。看了眼屋顶,那里有两只鸟,还有一弯浅浅的月牙。
出了王家,赵木川不往酒馆走,反倒向城外走。城外不远处有大河,大河边上有木房,住着渔民。赵木川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一个人便提着两条鱼出来。王木川接到鱼,二话不说往回跑了起来。
“你果然没动手,我留下。”在酒馆二楼赵木川的房间里,方涧陵的手里罕见的没有拿着酒。
“我几时食过言?”
“不过你准备怎么办?”
“我喜欢做鱼,但我不会杀鱼。鱼都是买的杀好的。”
“你的意思是你找到对付他们的帮手了?”
“我的意思是今晚做红烧鱼给你践行。”
“说好你不伤无辜我留下,赵老板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留下过你了。不过你不能继续留下。”赵木川缓缓站起来。“我没办法对付他们,你也不能。我害过你一次,不能再害一次。”
“我腿是不好使,但你可赶不走我。”
“我会自己走。你腿不好使,追不上我。他们追上了我,就不会找你麻烦。”
“赵老板觉得我是怕死的人?”
“你受了不少苦。我想你好好过两年。”
6.
就在方涧陵和赵木川说话的功夫。青城酒馆里,来了三个人。三个人一般高一般胖一个模样。
“赵老板在吗?”三人刚坐下,坐正东的人的便喊了一句。
声音虽不大,楼上赵木川的耳边却像有一只震天的锣。
“你先不要下去。这里我能应付。鱼烧好我喊你。”赵木川说着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赵老板为人守信,谦逊客气。我们三个得了赵老板不少好处。”坐正东的人说。
“那就好说,今天的酒我请,不醉不归。”
“我门内的规矩赵老板可能复述一遍”坐正东的人说。
“委派未成。杀之。委派未接,废之。”
“赵老板既然知道,为何接了又不做。”坐正东的人说。
“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得接委派,却不可伤人。”
“那人比门还重要?”坐正东的人说。
“门什么时候重要了。”
“我和赵老板同日进门。我废了两位兄弟的舌头,你废了你师弟的腿。”坐正东的人说,“我以为在我心里,在赵老板心里,门都是最重要的。”
“进门那天,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要谈及我师弟。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给我一个面子。”
“门里的人,敬着门里的人。”坐正东的人说,“是赵老板坏了规矩。”
“是赵某不好。”赵木川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剑。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们三个?”坐正东的人仍端坐着。另外两位笑了起来。
“笑起来没有声响,真是慎人。”赵木川说着把剑放到了身后的桌子上。“我让卖鱼的人帮我杀鱼的时候,卖鱼的说,你回家可得快点做,不然不新鲜可别赖我。”
“你知道我怎么回的他?”赵老板走近那三人坐着的桌子,在空着的位子上坐下。
“赵老板一向喜欢讲故事”坐正东的人也笑了起来。“怎么说?”
赵木川扬起胳膊,双手只一拍。桌子便塌了下去。随着桌子倒在地上的还有那三个长得一摸一样的人。
“我什么也没回。赶紧跑了回来,生怕鱼不新鲜。”
早在赵木川从楼上房间出来的时候,方涧陵便感觉头昏脑涨,本想待赵木川下楼也跟下去,却发现自己四肢无力,只能在原地坐着。方涧陵清楚,是赵木川使了手段把自己留在房间。方涧陵也清楚赵木川的本事,对于楼下将要发生的战斗,他并不担心,他想跟着下楼,更多的是为了看看他们的对手,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让赵木川十几年都畏畏缩缩。
大约有半个时辰,安静的像是午夜。这个时间本该是酒馆最热闹的时候,方涧陵等着不耐烦,索性趴在桌上睡起了觉,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不安稳。
蓦地楼下传来一阵声响,接着又开始了寂静。方涧陵似乎是睡着了,连那阵响声都没有惊动他,他在等着赵木川上来喊他吃鱼。
他在琢磨着怎么跟着赵木川。
他还有重要的事没有办完。
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方涧陵感觉到力量又回到了身体。
“软经散。我这酒馆里到处都是。”赵木川倒也坦白,直接告诉了方涧陵。“给你来了一剂,怕你不听话。”
“过去多久了?”方涧陵跟着赵木川向楼下走去。
“大概一个时辰吧。鱼肉嫩,我用文火烧。”
“你杀了来杀你的人?”
“我不杀人。”赵木川回头看了一眼方涧陵。
“那你怎么做的?”方涧陵看见赵木川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厌恶。
“我不杀人。这么多年,我接门里的委派,也只是伤人。方师弟,你记住,要是你杀了人,我废你双手和剩下的那条腿。”
“师傅的话不止你记得。”方涧陵也不多说,他知道赵木川这会很认真。
“我这酒馆一共六张桌子。每张桌子都有夹层,每个夹层里有十剂软经散。”说话间两人坐上了座。
“喝酒的人多了,难免有人撒酒疯。”赵木川把一盘鱼推到方涧陵跟前,自己也拖过一盘。
“赵老板其实是早就料到了今天吧。”方涧陵把鱼又推了回去,转身拿起一坛酒。
“我路上打个喷嚏还是算到有人说我坏话呢。”赵木川又把鱼推了过去。 “你倒是吃鱼啊,特意为你准备的。”
“赵老板说笑了。”看着桌上的七盘鱼,方涧陵只是押了一口酒。“我不爱吃鱼。”
“你爱喝酒嘛。我知道的。”赵木川的碗前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从小请带你吃饭就点鱼,我知道你不喜欢。”
“可我是真喜欢啊。”赵木川笑了起来。
9.
八月十五的晚上,许多人去青城酒馆打酒却发现酒馆的门紧紧关着。奇怪的是酒馆里点着灯,还时不时的发出笑声。有人试着去敲门 ,家里久未见面的亲人在中秋团聚,没酒可不行,敲一敲吧,就算打搅了店家重要的事,也得带点酒回去。
可不管怎么敲,酒馆的门都不曾打开。酒馆里的人都不曾理睬。
这一晚,青城酒馆败光了多年的好名声。不过,好名声对于青城酒馆也没用了。今晚之后,这里只会剩下六块青石。青石依然会在月光下散出幽艳的光,但不会比今晚更亮。
这一年中秋,是赵木川遇到的最亮的中秋。以前的中秋赵木川记不太清。以后的中秋,赵木川不敢奢求。
七条鱼都被赵木川吃完,方涧陵在一旁喝了三坛酒。
“你倒是没醉。”赵木川看着面无表情的方涧陵。
“我从没喝醉过。”
“我也从没见你醉过。你见过我醉过吗?”
“你刺伤我右腿的那天,陪我喝了点酒。你醉了。”
“我倒是不记得我还喝过酒”
“酒馆老板滴酒不沾。像是个故事。”
“卖药的不吃药,开赌场的也不赌。”
“赵老板。你准备怎么办?”
“过会我就走了。去哪里我不会说。”
“师傅被称为青石剑客。身边常带着四把青石宝剑。”
“师傅四处行侠,武功冠世。”
“他死后你拿走了四把宝剑。”方涧陵盯着赵木川,“我并不稀罕那四把剑。”
“我不会说。”
“师傅死前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从师傅屋里出来你要刺伤我的腿?”
“我不会说。”
“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要接门的委托?你以前从不伤人。你在一开始就没道理加入门。”
“我不会说。”
“赵木川!你别逼我!”
“对不起,方师弟。我要走了。”赵木川起身理了理衣服。“这酒馆归你了。有兴趣不妨去挖一挖那青石头。”
“你以为你能走?”方涧陵说话间手里多了一把飞刀。
“听说腿坏了之后,你不使剑了,练起了小刀。”
“告诉我师傅说了什么,你就可以走。”
“小刀虽然避开了你腿上的缺陷,可是机会少。”
“我抓的住机会。”方涧陵看着面前从容不迫的赵木川,不由的紧张起来。
“但我这里没你要的机会。”赵木川转身向门口走去。
这是方涧陵几年来第一次出手。他虽没射过人,但射过草丛里疾走的兔子,树上雀跃的鸟,水里扑腾的鱼。腿伤后他每天都在苦练。他有把握一刀留下赵木川。
他感觉到眼前的桌椅酒坛在渐渐消失,整个世界就剩下酒馆,整个酒馆就剩下赵木川。
他听得到屋里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他甚至能看到赵木川下一步要落在哪里。
一只柄三寸大小的刀从方涧陵手中飞了出来。方涧陵闭上了眼睛,喘了一口气。然后倒在了地上。
“我这酒馆到处都是软经散。不过这个药伤身体。”赵木川退出酒馆,轻轻带上门。
“给你的是最好的酒,喝不醉的那种。”赵木川回头看了一眼青石板,离开了局磐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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