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女人身着艳丽的旗袍踩着高跟鞋走上城外的石桥,夜色清冷,河水在桥下汩汩地流动。
她想起她与阿力的初见。
满春园的后院,男人宽阔的背汗津津的,肌肉发达的肩膀担着满满的两桶水,如此稳健,水面纹丝不动,白云印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流动。
已是暮春,桃花花瓣缓缓落下,一片两片,落在阿力担的水上。
阿力抬头,面前是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两个翠绿的水滴状的翡翠耳坠轻轻摇晃,身着暗绿色的旗袍,腰间一朵大红色的牡丹在盛放。
落花纷纷,她如画的眉目间有几分淡淡的哀愁。
这便是初遇,她是满春园的妓女,他是这妓院的挑夫。
两年后她倾尽自己所有的珠宝钱财,为自己赎了身,嫁与阿力为妻。
芊芊看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河想,那时自己也是充满希望的吧。
她早已厌倦这风月场,这里的喧哗热闹都是虚假的,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现在她是青春年少,花颜正好,客人对她宠爱有加,那么以后呢?
女人总是会想到以后,要男人发誓时一定要讲天长地久,生生世世。
芊芊看着小木箧里的珠宝,或名贵,或普通,来自形形色色的恩客。
名贵的她收下,普通的她也不嫌弃,照样细致地收起来,放在她的小木箧了。
都是钱,钱没有高低贵贱,她没有讨厌钱的道理。
钱就是她以后的靠山。她已暗暗地打算为自己另谋出路。
温厚强健的阿力这时出现在芊芊的世界里。芊芊的世界尽是靡丽浮华,阿力像一粒平凡的尘埃,不经意地落在这世界,朴素无光,却有人世间的踏实。
她看惯了光怪陆离,虚与委蛇,她要的就是这样的踏实。
一片洁白的手绢落下,右下角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阿力拾起,一股淡淡的胭脂香气袭来,是女人身上的气息。
一只纤纤素手伸过来,“是我的。”声音温软,尾音变细上扬,透出一点点的魅惑与勾引。
阿力抬头,是她。
他认得她,只不过不知道她姓名罢了。她经常在后院看这颗桃树,已近初秋,桃树仍是郁郁葱葱,细细看去,竟有小小的桃子结在树枝上。
女人笑意盈盈,目若秋水,他心神荡漾。
递给她手帕,像奉上一件宝贝。
芊芊乃是情场老手,看出阿力英武眉目间的一点意乱情迷,在心里暗笑。
两人的情缘由此开始。
她常常诱阿力来她的厢房,阿力心思尚浅,被她迷得五迷三道。
绣帐鸳衾,沉迷于二人的情欲世界。
阿力用自己年轻有力的臂膀搂住芊芊,“我与你同生共死,生生世世。”
一切水到渠成,芊芊在一个黄昏将所有细软珠宝一一清点,足够了,够自己赎身了,这是自己全部身家,她不在意,从此自己就自由了,自由可是无价的。从此她也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了,不必扭动着腰肢招揽客人了。
更何况她有阿力,阿力现在变成了她的靠山。
她向老鸨摊牌,不顾老鸨的一脸愕然,转头奔向满春园外面的世界,人来人往,从今往后,她也是这芸芸众生里的一员了。
她投奔了阿力,身无分文,只有耳朵上的翡翠耳坠,阿力欣然接纳了她,他是爱她的,他不嫌弃她,都是下九流,都是为生计所迫的苦命人,没有谁嫌弃谁。
她衣着不再艳丽招摇,变得素净,平庸。
洗尽铅华,又染上了社会底层的一身尘土。
但她是无怨言的,一夫一妻,她和阿力经营起一个家。
女人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安定。芊芊的生活已尘埃落定。
只不过后来阿力渐渐变了,他的心思不再纯良,卖力气换来的钱他不再交给芊芊,他迷上了别的女人,开始夜不归宿。
是另一个妓女?是穷苦人家里的少女?或者是独守空房的少妇?
这些芊芊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阿力对她的心渐渐淡了。
他不肯交给她钱,因为要去讨别的女人的欢心,这些风流韵事也并非全都是用钱买来的,他是英挺的,健壮的,宽阔的背,结实的腹部和胸膛,足够诱惑女人动心,就像诱惑芊芊一样。阿力的态度也渐渐冷漠。他的热情和情意有限,给了别的女人,就没办法再给她。
芊芊握紧拳头,不怕,她有最后的王牌。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神情渐渐变得温柔,阿力虽变得花心,但他的心还是软的,血溶于水,他不会不管他的亲生孩子。
红红的烛光在桌上跳动,光影在芊芊淡施粉黛的脸上摇曳生姿。
阿力轻轻地趴在她微微凸起的腹部上,聆听着他未出世的孩子的声音,面色温柔,他想,十几岁就开始漂泊,如今竟然也要当父亲了。
他竟然动情地哭了,芊芊也流下泪,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苦尽甘来,尘埃落定。
他洗心革面,不再去拈花惹草,芊芊如释重负,总算拴定他的心。
他干活更勤奋,卖力气卖得更狠,没有心思去管那些风月事,他要为自己的孩子准备好一切,尽可能地准备好一切,小衣裳,小鞋子,奶粉,样样不能缺,那是他的孩子,是他的血肉。就这样相安无事,一切的平静却在一个黄昏打破。
她和阿力坐在窗口前看远山的晚霞,虽然杂乱的电线和楼房灰暗的墙面挡去了一部分,但仍十分温暖美丽。
芊芊想起自己从妓院出走的那个黄昏,她欣慰,自己的决定到底是正确的,当时自己多勇猛,几乎是孤注一掷。
“阿力,阿力,阿力...”耳畔却有女孩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她的心骤然下沉,探头一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扎两个油光发亮的辫子,一脸纯真。
阿力脸色一变,是她,风流韵事中的一件。
“阿力,明天我就和爹爹回老家了,你下来见我一下吧。”
“阿力,我以后都不回来了,今天过来见你最后一面。”
“阿力,和你道个别,我就要走了。”
阿力想开门冲下去
芊芊拉住他,“你不要去。”似一声凄厉的哭喊。
阿力耐心劝导她,“她要走了,我去和她道个别,从此一刀两断。”
不行,芊芊想,今天这个来道别,明天那个来道别,哪有她的一日安宁!
要把他的那些念头生生掐死才好,她不肯前功尽弃。
她紧紧地拉住阿力的臂膀,指甲似乎都嵌入了他的皮肉。
阿力痛呼,“你放开!”
女人已然走火入魔,是这孽情带来的魔障。
阿力终于变得不耐,他奋力甩脱芊芊,下楼和那个永远不再回来的女孩子道别。
好痛,芊芊的腹部狠狠地撞上了桌沿,阿力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是血,是她夭折的孩儿自她腿间流出。血越流越多,似一张红色的血盆大口把芊芊吞噬。芊芊的眼前渐渐模糊,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场孤注一掷的赌局,她,赌输了。
阿力回来,见到眼前的血泊与昏死的芊芊,颓然倒地。
他大声疾呼,“芊芊,芊芊,芊芊!”
回想起这些,芊芊已无眼泪可流,她看着河面上冷冷清清的波光,一步一步地走向桥边。
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中已无爱无恨,彻然空明,这竟使她的脸显得天真起来。
两只泪滴状的翡翠耳坠轻轻摇晃,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阿力躺在床上,一张脸悲伤木然,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先是失了孩子,然后失了妻子。兜兜转转,最后仍然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这世界上。
他记得芊芊被打捞上来的样子,那身艳丽的旗袍湿淋淋的,头发胡乱地贴在脸上,耳朵上的翡翠耳坠掉了一只,另一只怕是已永远地沉眠在河底,就像芊芊的魂魄。
他忘不了她的那张脸,竟是那样可怖的白,双眼紧紧闭着,不愿再多看这世界一眼。
阿力的世界变得朦胧起来,他的脑袋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
“喀嗒”,门把手在自己扭动。
“咚,咚,咚”,是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阿力突然想起芊芊那天是穿着高跟鞋跳河的,她是不是情愿从来没从妓院出走,自己终究是辜负了她。
世界越来越模糊,阿力跌入黑暗的梦境,一双冰冷的湿淋淋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耳畔有人在低低呓语,“我们一家三口在阴间团圆。”
“你说的,阿力,我们同生共死,生生世世。”
三四天后,报纸上刊出一桩奇怪的案件,版面不大,挤在明星八卦和商品广告之间,杂乱破旧,鱼龙混杂的居民楼中,一个男人死在床上,奇怪的是,他身上没任何伤痕,只有脸上有一片湿淋淋的水迹,像有人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他的脸仍是英武,却不再是人间的脸,安详,宁静,四大皆空,是一张已从冤孽中解脱的脸。
这桩凶杀案的报道里插着一张小小的黑白图片,认真看几眼,会发现在死去的男人的耳边,有一粒小小的黑点,并不引人注目,眼尖的人若细细辨认,会看出那是一只精致的翡翠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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