踟蹰于北京的小巷,见一四合院,我推门进去。门没有掩。
过桂树,经枣树,上台阶,我又推开方格的木门。赫然,鲁迅在坐着,坐在他的椅子上。
桌子上有摊开的纸,有蘸墨的笔,有烟嘴,也有几个新吐出的枣核。
我不吃惊,他好像也不吃惊。彼此当然不认识,却又好像都认识。我翻着那稿纸,想找《故乡》,找《野草》,找《风筝》,找《雪》……
都没有。我读过的一篇都没有,这上面的我一篇都没读过。潦草和勾划里,竟如异族的文字,又如咯血的印痕……
我扭脸,看他。他默然,看我。深陷的眼窝,如钢丝的直发……
无一言。
忽然,他递给我一支烟。火绳也伸过来,引燃了我俩的烟。火光中,他看起来并不比我老,只是更清癯。
我走。回头,那门自动关上。没有风。
走着,忽然碰住一块青石,膝盖生疼。一急,醒了。
一梦。但那一刻,我还没有迷过来,觉得还是二十年前的京华,回不过神来。
扭头,儿子的呼吸冲着我的耳朵。我探手摸摸他的脸,才确切知道刚刚是一梦。
竟然遇上鲁迅。
抬手拿起手机,午夜三点二十三分。信息栏里有红点,点开,是鲁迅的头像,是北京朋友的发送。
惊。从没有过的惊觉。
我以为是鲁迅面部的照相。看说明才知道是鲁迅刚刚停止呼吸时,日本友人飞速到他家里,就着他的面部,用石膏浇铸,成了先生留给人间的最后真容。友人把石膏面像小心弄下,交给先生的家人。
八十一年了。
我端详。那真是一个小老头,瘦瘦的小老头,被病魔欺负得没办法的小老头。眼和嘴格外低陷,鼻子和脸颊格外凸出。眼是紧闭,看样子是再也不打算睁开来看这人间一眼了。
心突突。逼人的真实,仿佛那面像就在我的床头。我真想伸手摸摸先生的脸、眼、眉、须。因为先生是才走,兴许我还能感到那身体的余温。
我不知道以前见没见过这面像的照片,不知道它做没做过先生文集的封面。我先前见到的照片,都是刻意的修饰,或者先生认真准备后的留影,冷峻硬朗,智慧深沉,是标准的大众期盼。但现在这一张,这单独一面的直击,在冬夜的深寒里,在北地的小村,在静如上古的气蕴里,让我的心紧张而冷切。我看见他的魂灵刚刚走出屋檐,置身如狂人所见的月色里。
遇上鲁迅再往下,又一张照片。是咽气之后的先生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单。那是他的遗体了。人既然死了,就成了最大的真切。
头发稀疏,乱,长,似乎嘴也张着。他活着时不是神,那生病的痛苦,不会因为他是文豪而减轻半分。而他最后的一刻,恐怕痛苦得心肺都已变形。
那么小,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么瘦,如风吹叶尽的枯树。这是鲁迅,不久前还呼吸着的鲁迅。
他床头,有横杆,是铁杆的样子,是输液的需要吗?他输出了多少思想和文字,科学和人世却不能输入给他哪怕半点的延长生命。在这点上,哪里有伟人和常人的区别呢?
稍远,是他的书桌。离他真近。我想,健康着或初得病的鲁迅,但凡能挣扎起来的鲁迅,一步就可以跨过去,坐下,让笔尖流泄他心的跳跃。墨点就是脉动。
和我梦见的几乎一样。我后悔梦里没有在那椅子上坐一会儿。
凄清,孤冷,悲凉,人们都会感到。
但鲁迅,分明是幸福的。作为写作者,他死在自己的笔前桌旁,也算好的归宿,所爱伴到最后。作为战士,这就是他的战壕或者沙场,他血尽骨枯,捐躯殉国,也算成仁成义了。
我若能这样死去,就觉得大福分了。
不知道桌子上的稿纸里有没有只写到半途的文章,如断臂的壮士,没来及呐喊就饮血倒亡。没有,无憾;有,绝唱。
我久久地没有进行长长的呼吸,仿佛回到那年上海的秋天。扰嚷的街市,没有人知道这颗心脏的停工,没有人知道这个民族遭受了惊天的损失。
又看时间,五点十分。鸡叫两遍,小村的孩子们呼唤着一起上学去,童声传响深山。他们进入教室,打开书本,长声读着百草园和社戏。就在刚才,先生来到这山中,一个农人遇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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